17 第十七章 名字(1 / 1)
开学第十周,意味着期中考就在眼前了。黄鹦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楚月份和日期,只记得是第几周和星期几,过去当学生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记不得了。只觉得这样划分时日似乎格外清晰简洁,似乎时间就在原地打转,永远跑不出第一到第十八周的围栏。可这样打着转,一段青春就过去了,数一数,也不过六圈。倒比不上走出围栏外的时光那样迟缓宽容,譬如二十岁到二十九岁,可以慢慢地消磨,三十岁到六十岁,可以慢慢地变老。
电风扇叶静止着,黑板上残留着一些白灰,靠走廊的一排日光灯不知是谁开的,在明亮的白昼里也无人注意。教室的座位空了一半,那是因为另一半学生在隔壁的副教室里自习。一排排清晰的座椅间,那种安静的气氛带着一种平时难得的闲适,所有人都在默默背书,或写题,或发呆,或睡觉。
一个圆脸,圆眼镜,小眼睛的女生在第三排怯怯地举起了手。手举得不高,坚持了一会儿,见老师没抬头,又放下了。
黄鹦一手撑着额角,视线的方向是面前那本教案,上面夹杂着中文和英文,蓝色和黑色的笔迹,还有红色的线条和荧光笔的注释,她的意识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迹和线条之间游走着,像夜里游走在霓虹灯下的醉汉。
她感到自己面前的路一片空白。她是该继续往前呢,还是重新退回去?
她就像在做一道条件模糊,而又格外兀长的题目,做着做着就迷茫了,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是从哪个地方开始的,又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她一直以为迷团在思桐的身上。可她真的有充分的理由吗?还是只因为她刚好嵌进了那个位置,站在现在与过去之间,那么巧,那么自然。
就像那日她忽然出现在操场边。
当时她一脸单纯的表情,询问的眼神此刻又浮现在黄鹦眼前,和她昨晚说的那些事,还有说话的神态语气交叠在了一起,让她越想就越觉得徒劳无功。
思桐已经把故事都告诉她了,甚至连那些稚气的少女心思也一并说给她听,对她倒没造成什么效果,反倒是自己一边说一边捂脸顿脚。是啊,这就是她认识的何思桐,不论是发脾气,害羞,开心还是伤心,都很-有-力-度。
黄鹦在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声。
一切都那么巧,她还以为冥冥中老天把这件事交到她的手上,是有绝对的理由的。可如果,她所寻找的答案和思桐无关呢?
黄鹦的思绪飘到了一位前辈的事迹上。
那位擅长快刀斩乱麻的行动派前辈,刚接触那个女人的时候,以为那是一桩非常简单的生意。那个女人是病故的,原本并不是什么绝症,但她还是不幸死了。这种事有时的确会发生,不是医生的错,也不是她体质脆弱,只是不幸摊上了。家人自然是悴不及防,悲痛难释,尤其是她才新婚两年,家庭幸福,孩子还不满一岁。所以她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两个月,三个月,一直当自己是活着,在那家医院的附近转来转去。
这样的案例实在很平常,死者生前有许多眷恋的人,在正当年的时候意外离世,留下的遗憾和不甘会暂时绊住他们,而只要让他们接受了事实,和自己的过去正式告别,往往就能顺利地送他们离开了。事实上,一旦接受了死亡的事实,断绝人世间的一切念想、爱憎、欲望也就并不困难,因为人最看重的既不是感情也不是梦想,而是未来,如果没有未来,那么一切都不重要了。
通常的情况就是如此,让她/他接受事实,然后任务结束。那位前辈曾说,每次看见那种了无牵挂,了无眷恋,了无遗憾,仿佛生来就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安祥神情,他就能够相信自己所做的是正确的事——也许“存在”之外,才是真善和永恒的世界,而魂灵们前往的,正是那个“无”的宇宙。
前辈在闹市中找到了那个女人。从她警觉的眼神中,他能轻易判断出,她只是需要有人来点破。离开生前的生活还不到百日,那个鬼魂异常地活泼,在市场上从这个摊位到那个摊位熟练地挑菜,翻来拣去,自言自语,讨价还价。
起初一切都如前辈所想,经过一段抗拒,她接受了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并在前辈的帮助下,与生前的亲人和自己的人生告别。然而,虽然自称没有遗憾,也没有执念了,她却仍然无法离开。于是前辈让她再回顾过往生命中重要的人和事,总能找到执念所在,也许只是一件小事,解开了,她便能自由上路了。
她非常配合。
虽然和鬼魂接触的人,也就是俗称的“灵媒”本有许多不可碰触的禁区,但如果对方故世不久,记忆和性情都和生前一样,那么种种局限,或者说风险,就会少很多很多。于是,执行力一流的前辈几乎帮她把所有可能的障碍都排除了(事实上她的一生十分平凡顺遂,就像平静的湖面般一目了然),可一次一次,她分明神态安详,四大皆空,完全是亡魂中的模范,往生极乐的标兵,但就是——走不了。
宁可什么都找不到,也比连续落空几十次好,这简直就像用户名和密码明明没错,但怎么也登入不了一样,黄鹦同情地想。她没有注意到那个圆脸的女生又举了一次手,这回坚持了一分半钟。
事情最后的结果终于在次年春天浮出了水面。正当前辈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耗在这里的时候,那个城市里终于出现了一样关键的东西,在此前的几个月里,他们都没有碰上它。如果她死去的时间不是正好夏末,或许就不会留下那个遗憾,拖过了漫漫的秋天和冬天,直到春天才等来了它。
四月初,这座小城的市场上摆开了第一批成熟的枇杷。她说那并不是她生前最爱吃的水果,所以她才想不到那里去。但是,尝到那个味道的瞬间,她才知道自己一直在等的就是它。
当然,鬼魂是尝不出枇杷的味道的,她只是尝出了自己记忆里,或者说是想象中的味道。新出的枇杷还很酸涩,但她尝到的只有最香甜的滋味。
从那件事以后,前辈就不是行动派了。少了条件的题目,怎么做都是无解,这是前辈总结出的教训。而黄鹦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条件,是要等到某个时候才成熟的,就像枇杷一样。
她只是当时“隐隐约约”地悟到了那点。而此时此刻想起这事,却只觉得气馁。前辈在那位大姐死后三个月就找到了她,对方什么都记得,生前的亲人、爱人、生活、性格全都清清楚楚,也很配合,而前辈又是最有办法,最有效率的人,结果呢?
答案竟然是一个枇杷啊……枇杷。
她的有利条件可比前辈还少得多了。她不禁感到天意总喜欢给人制造不必要的麻烦,否则这件陈年旧事早就该有人来解决了,又怎会像她这样隔着岁月重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不能做?
教案上那些明明很整齐的笔记也让她看着心烦,她真不该好端端地去想那位前辈的事。这下更没方向了,天啊……黄鹦闭上眼睛,暗自数落了自己一番,还没恢复淡定就又张开了眼。
她立刻后悔了。这个时候她并不想看见那个家伙,尤其是他那副可有可无的神态。相比之下,她觉得会闹脾气的何思桐还更可爱一点。
他还是站在走廊上那个位置,黄鹦只看了一眼,又低下头,拿起了笔。但是一分钟后,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手中转动的笔杆缓缓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他从后门进来了,就站在教室后面那排储物柜前。他背靠着柜子,就像第二次见到他时背靠在黄昏的栏杆上一样,隔着半个教室的学生看着她,与她目光相接的时候,嘴角微微一牵。黄鹦立刻有种不好的预感。
有几个学生发现,黄老师正盯着教室的后黑板,一脸凝重。其中一个还转头看了看教室后面,没人啊。
然而黄鹦已经顾不上自己表情如何,因为她担心的情况正一步步逼近——那家伙正一步步逼近。他沿着教室正中的走廊,经过那些伏案自习的学生身边,不紧不慢地朝讲台走来。黄鹦简直忍不住要出声喝止了,这里可不是她和他说话的地方!与此同时,她也注意到了几个学生冲自己瞟来的视线,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盯着空气发呆。
虽然勉强决定,一定要无视那个不该存在这里的人,但她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逼近的脚步——不,不是,只要低着头,她就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她能感觉到的只有上午九点钟的白昼,干燥的空气,半个教室的学生。空荡荡的过道。
但这更糟。因为她明知道他正沿着那条空荡荡的过道走来,这感觉甚至有一丝恐怖。
她终于从教案上抬起头来,看见他坐在了第一排的空桌子上,身上白得透明的校服与四周格格不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属物。这不是她和他最接近的一次,校运会那天,和他在体育馆楼下并肩站着的时候就比现在要靠近得多。当然,还有那次被他拉住手臂,但那只是短暂的片刻罢了。可是此刻,也许是正面相对的关系,她感到了一种苍白的室息,像是周围的空气都被抽走了。
在他淡得像晨雾的身体背后,一个个深得像泥塑般的少年坐满了教室里一半的位子,在他们面前,黄鹦觉得讲台俨然已变成了高光之下的戏台。甚至就在他所坐的空桌子边上,拼在一起的另一张课桌后,还有个趴在手臂上呼呼大睡的胖男孩,压下底下的那本摊开的英语书上,似乎还有一抹亮晶晶的水迹。而秦旸就坐在距离那课本右角不到一尺的地方。
在神经紧绷的一刻,黄鹦居然想象秦旸会伸手抽出那本书,展示那上面晶莹的口水——这件事她的小学班主任曾经做过,惹得全班哈哈大笑。
当然这都是最出格的想象,如果他真能抽得出那本书,那这个世界就乱套了。
她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垂眼瞄见右边的小胖睡得正香,左边第一排的女生也在埋头苦背。她的视线又快速掠了一眼前三排的学生,然后把声音压得极低,对他说:“出,去。”
“你说什么?”他很可能是故意的,但他的口气却非常自然,听起来和真的一样。
黄鹦尽量控制着上身不要往前倾得太明显,又从牙缝里嘶嘶地吐出几个字:“叫你出去。”
他没作声,打量了她几眼,然后摇摇头说:“你今天一看就状态不好。”
黄鹦板着脸。她将桌上的档案夹翻了一页,轻轻吸了口气,拿起笔,在纸张的空白处画起了画。如果要让自己心无旁鹜,这就是最好的方法。从两三岁以来,画画从爱好变成梦想,再变成习惯,最后变成无关紧要的事情,已经陪伴了她二十几年,而技术就停留在了初中阶段,再没有什么长进。
他对她的行为毫不关心,冲着她低下的脑袋自顾自说开了:“有人说是来替我超度的,可是好像什么事也没做啊。”
黄鹦险些冲口道:“我不会什么超度!”但脑子里却违背本心地立刻浮现出自己光头念经的模样,于是脸板得更紧了。
“所以每天上上课,批改作业就是你的工作?原来这么悠闲啊?”他坐在课桌上,身子微微躬着,小腿还轻轻摇晃,闲谈的语气中仿佛毫无恶意,但黄鹦的笔尖却用力地顿了下去,就此停住不动了。
“到现在为止打探出什么啦?”他还是温温吞吞地说,“除了我是哪年哪月在哪里……”
他的话音被下课铃声打断了。也许是自习课的关系,从教室前方那个黑色音箱里传出来的电子铃声比平时显得更加刺耳,几个专心复习的同学抬起头,表情呈现出短暂的茫然。
那铃声兀自高亢地响着,好像停不下来似的。黄鹦忽然一个冲动,抓过档案夹的一角,在透明的浅蓝色塑料内面写下了三个大字,然后把夹子一合,“嗒”地一声立在了桌面上。
在底下白色试卷的衬托下,写在塑料内面的铅笔字迹顿时清晰起来,虽然左右颠倒,但还是很容易辨认。
黄鹦收起了文件夹,连同课本一起夹在胳膊底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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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大课间,黄鹦和另外几名老师一起来到操场边。围住操场的栅网和树篱在那里留出了一大个缺口,连接着一段水泥台阶,再往下是几条通往不同教学区的小路。这周黄鹦被分配了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不知道待会儿会是什么状况,此时心下不禁有点惴惴。
大多数班级已经在操场上集合了,再过两三分钟,主席台上就会响起第九套广播体操的音乐,然后群魔乱舞就开始了。但这个长达二十分钟的课间休息,学校在广播操之外还安排了另一个项目,就是绕场慢跑两圈半,由主席台前按各年段班级依次出发,像早操时那样排成两列,最后在靠近教学楼一侧的小门那里解散。
黄鹦她们所站的位置是操场长边的一角,也是学生逃圈的重灾区,因为这里没有门,空间又开阔,学生跑着跑着,经过这里的时候就会成群逃逸,尤其是另外几道门都有老师把守之后,此处情势就更为恶劣了。这学期黄鹦是第一次轮到这个岗位,加上自己上学那会也没经历,所以是十足的新手。随着广播操接近尾声,她原本还在想着刚才自习课上的事,这时也不得不抛到一边了。
她看着乌泱泱的一大片学生开始涌上了跑道,跟着另外三个老师在水泥空地上摆好了阵形,脸上的表情显示她到此刻还不知道待会要怎么做。
之前思桐跟她描绘过那些场景,虽然她没说,但黄鹦似乎可以从她的神态语气中判断,她当年纵使不是领军人物,至少也是相当老练的逃跑分子。可尽管有这些第一手资料,当第一批学生冲过来的时候,黄鹦还是受到了惊吓。
“别跑!”
“喂!”
“你!”
“等一下!”
黄鹦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打地鼠”的劣级玩家,而面对的则是一群躲避球的超级高手,然而十分钟过去之后,她的感觉更像是被大浪淘剩下的鹅卵石,在河床上虚弱地滚了一滚。全体学生跑圈结束,她在另一位老师的呼唤下回过神来,和他们一起步下石阶,往教学楼方向返回。
她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了。
这一周,每天上午九点半她都到这里接受一回洗礼,然后回到教学楼,继续坐在某间教室的讲台上发呆,前两天是看自习,后三天是监考。如果说还有什么主动一点的活动,那就是躲着秦旸吧……虽然也并不是很刻意。因为她不知道那天自习课上写下的名字,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踏下去的这一步,究竟是会踩到地雷,还是哑炮,还是头彩。快刀斩乱麻一向不是她能把握的策略,她是那种就算玩初级俄罗斯方块,也会等着方块自己慢慢吞吞往下降,从不手动加速的人。她总觉得只要自己主动出手,搞不好就会弄巧成拙。
那这次也被她弄糟了吗?黄鹦在不同的教室不同的讲台上,撑着她的下巴,一次次想到这个问题。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处事,本想着就算慢一点也行,只要别出错……就算到最后也解决不了,千万别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就好了。
这本是和自己说得好好的事儿,怎么又……黄鹦不知第几次长长叹气。底下埋头做卷的学生不禁暗想,这个新老师带的班级这次估计是要垫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