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五·3(1 / 1)
回来后的晚上,甘罗一改白日的拘谨,欢欣雀跃地给唐玦临讲解,点燃社火只是宣告祭典开始的仪式,接下来半个月整个苗寨都会陷入沸腾。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说夜晚的风声将会被歌声代替,明月的光辉不比篝火的焰芒耀眼,苗家米酒的清甜能盖过草木的香气。大家向神明致谢这一年的平安,再去祈祷来年的风调雨顺,而寨中奉养的灵蛇这几天也要从甘罗这里,移交到德高望重的族长那里去,同样去领受大家的供奉。
末了他拉住唐玦临胳膊甩了两甩,眼睛亮晶晶的:“开心不?阿临不是不喜欢和蛇待一起吗?虽然祭祀什么的也没我这个小孩子和你这个外乡人的份,不过我们还是能一起随便逛逛的,也许这个日子大家不会多斤斤计较,也会请我们喝米酒呢?”
“到时候,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你知不知道,到了晚上大家会聚一起跳月,每个人尽情地唱歌跳舞,看上谁了,只要你情我愿,当晚就能牵回家。”
他说得兴奋,脚尖踮起一把勾住了唐玦临的脖子,摇摇晃晃地挂在他身上,唐玦临顺手抱住他的腰搂紧了按怀里,眼里有一丝迷惘闪过。
只是偶然地碰触,为何脉搏会狂跳不止?
是生病了么?唐玦临在心里问自己。
甘罗借势往上蹦了蹦,一口叼住唐玦临的耳朵,边咬边羞涩地说:“到时肯定很吵,可除了我的声音,你谁也不要听,不然我立马就给你咬下来。”
“我倒想说,你的歌,别让他人听去了。”唐玦临随口应着,按住甘罗后脑将人一把转了过来,略有些凶狠地堵住了他的唇,毫无阻碍地撬开少年齿关肆意纠缠。甘罗被他弄得发愣,统共也没接过几次吻,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迎合或是让自己舒服一些,被亲得呜呜咽咽,好像舌头被咬破了,口中泛开一波波甜腻的疼。
可心里开心是真的。是甜是苦,是痛是痒,浑不在意,整个人跟泡到了酒缸子里一样,一直酥到骨头里。
现在的甘罗跟唐玦临当初遇见的那个他相比,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当时的他,压抑克制,紧张敏感,像一只被迫留在冬日的候鸟,因这世界的冷意,而变得不安,又用强硬的外表来掩饰这种会被人嘲笑的不安。
可如今,他似乎是终于熬到了春暖花开,冻僵的翅膀得以施展,干涩的歌喉受了雨露滋润,迫不及待地就想把肚子里所有关于春天的感激都唱出来。
初见面时,唐玦临曾想过,这个少年,要是多笑笑,会很好看。
可他现在真的常常笑了,唐玦临却时常感到呼吸困难,甚至会认为他的笑容是可怕的,它令他的内心萌生了太多动摇与太多依赖。
这一定不是因为喜欢上他了,他也不一定真的爱上了自己。
因为爱欲是撕裂的疼痛,是鲜红的伤痕。不该是像现在这般,偶尔的欣喜和羞意,隐约的甜蜜和快乐,私心的占有和盼望。
唐玦临松开了甘罗的嘴唇,睁开眼,瞳仁里是一汪幽深潭水,什么影子都映不出。可少年没有注意到,仍旧眯着眼,脸颊挨着唐玦临的脸不断地蹭,笑得如同餍足的小猫。
夕阳即将下沉,新月尚未升起,林木的阴影如有实体,拉长至无限,彻底盖住了甘罗家的吊脚楼。
甘罗并不畏惧这片蔓延至他眼眸的浓黑,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把天上的月亮抱在了怀里。
但唐玦临快要窒息了。
这一天最后的日光无比黯淡,似在夏末燃尽了自身的余烬。阳光斜射至屋脊,孱弱得难以察觉,苍白得照不明一块竹板。即将来临的夜晚攀援着丰茂的林木翩翩而至,与甘罗说的不同,没有晚归的鸟鸣,没有迟来的风声,静静的,什么都没有。
相拥的两个人忽地沉默了,各怀心事,却谁也不愿说。末了,甘罗拉起唐玦临的手,说我们去寨子里吧,祭典要开始了。
少年的表情闪现过一瞬犹疑,是那种不知自己这么做好不好的不自信。他不知道唐玦临的眼神很好,能很快适应弱光的环境,几乎像黑猫一样。所以在他以为自己很好地掩饰住了的同时,唐玦临垂低眼眸,将叹息埋到了心底。
他也不知道,唐玦临是因害怕黑暗,才培养出了这份敏锐。
唐玦临不能在夜里安然入眠,因他的噩梦远比月色绮丽。
悄无声息的静寂让这段夜路显得阴森,甘罗唱起一支歌,试图活跃气氛。他唱得很低也很随意,这首歌音域并不宽,不过他变嗓还没结束,唱得总有种不在调的感觉。
起先是唐玦临听不懂的苗语,后来他意识到了什么,开始磕磕绊绊地用汉话唱,摆明是要让唐玦临好好听着,什么“夜里流水山上走,妹心下山顺水流”,情情爱爱,腻死个人。
本松松握住唐玦临手腕的那只手,也逐渐变为五指相扣的姿势。掌心贴着掌心,为对方多覆了一层润湿的汗,黏黏糊糊,胶着难分。
唐玦临无来由地想起之前若干个夜晚,每当他自浅眠中惊醒,总能发现身边熟睡的人不知何时挪过脑袋枕到他肩膀上,稍侧过目光看去,能瞧见那人长翘的眼睫缀了几点月光,如同鬼蝴蝶的尾羽,扬起的嘴角泄露了几分愉悦的情绪,像正在倚靠着自己的幸福一样。虽然这个动作让他无法动弹,但一想到即使是被摒弃的自己,也可有个安然无害的纯良少年,待他如待这世上能拥有的最后一根苇草。
这是一件让他有些自得的事实,是一样,他同样必须得牢牢抓住的东西。
他用生有薄茧的手轻抚上少年轻微张合的唇,略烫的呼气仿佛能灼伤手指,可他着迷又欣喜地,觉得自己终寻到了件,独一无二的私藏。
你说人心宝贵,无所皈依的我根本不配有人的心。
但你怎知,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一颗真心破开胸膛捧在手上,萎靡如枯花,淋漓的血湿了满身,只等有人能路过他,把他的心接过去,然后方能活下去。
因而即使这样的我不配为人,我却一样能拥有人心,并且,永远不会把它放开。哪怕亲手捏碎了,也要把每一片碎肉混着污血捡回来,当做宝物珍藏在精雕细琢的檀木盒子里,直到彼此一同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