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五·2(1 / 1)
时间一日又一日地消磨过,喧嚣多变的夏天将要结束,初秋时苗寨将会迎来一场热闹。
秋风高爽吹散了氤氲一季的水汽,被风荡起的银铃声断断续续向四野传开,纵使林木丰茂仍是掩不住那声音的播散。寨子正中有一株极大的榕树,不可计数的气根从丈余高的枝干垂落下来,又在半空中盘结在一处,形成天然的平台,寨里的人们依树建起盘旋的阶梯,如鸟筑巢栖息在榕树上。一簇叠一簇的绿叶,满得不留缝隙,阳光艰难地穿梭在繁茂的枝杈中,映亮了宛如裂岩的树皮,匍匐在地的根牢牢攥紧了一块巨石,像永不能回归天际的卧龙。
唐玦临曾长久地凝望仰视这株树。它绿意常新,又老态龙钟,它是洪荒远古的遗迹,生与死的载体,在一切泯灭之后,仍将长久地停留在原地,见证新一轮的生命。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好似孤魂野鬼一般游离在苗寨边缘的甘罗,少年称自己为守护者与侍奉者,可这株象征神祗的榕树,他却无法接近。
那么,他的死或生,并不在这里。
榕树前那片空地上架起了一口鼎,鼎旁四角各有四个昼夜不歇的火盆,而鼎是用来燃放更为盛大的社火的。甘罗拉着唐玦临来到祭台,如其他苗民一样,恭敬地献上祭品,跪在那不会熄灭的火盆旁,长久地俯首。唐玦临本不愿做这些事的,但甘罗一直跪趴在地上拽他的裤脚,本就因甘罗的出现而紧张起来的苗民见了唐玦临的态度,不由地凝聚起了敌意。
跃动的火焰照红了少年的脸庞,气氛却低至冰点,站在神鼎后的年迈巫医似皱缩的木雕,缓慢迟钝地抬起枯皱的眼皮,混沌的玻璃体透过神鼎中袅袅而升的烟尘看向唐玦临。唐玦临被那样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虞,微皱起眉头。
甘罗急的不住小声唤他的名字,刚变声的少年嗓音嘈哑低沉,好似小锯钝过神经,心口发闷。不想在这时横生枝节,唐玦临学着甘罗的样子跪了下来,额头贴着泥地,状似屈服于神的威压之下。
然而他心不在焉的,只斜眼去瞧甘罗。甘罗像是暂时安下心了,维持着深深俯首的姿势,跪在一片阴影里,反衬出他仿若透明的白皙,皮肤透得能看清血管,那些汩汩流动的血,不知怎地,泛着青,并非红。
唐玦临的身周的苗民,都像甘罗一样发自内心地虔诚跪拜,方才由唐玦临引发的小小骚动很快就平息了。好像在庄重的祭典之前,所有内心的阴暗和躁动,都不宜过多地暴露在神明眼下。
因为神,并不是包容万物的存在,它也只倾心于美好的事物。
主持祭典的巫医用一种唱歌般的调子念着唐玦临听不懂的祭文,将不知名的药粉在火把上点燃,一并投入鼎中,激起了层层叠叠如浪翻涌的烟雾。
盛装的少女立在鼎边,吹奏着虫笛,笛音若乱若迷,似乎有很多彩蝶,从笛音中羽化而生,翩翩旋舞,倾吐芳霁。神鼎里盛放出浓厚的异香,一瞬之间好似有蛊惑众生的妖异之感,高涨的火焰扭动出无数似是而非的图样,蟾宫啸月或是碧蛇惊影,千丝笼海,百足旖旎,虫笛适时拔高了音调,刹那间,浮生皆迷。
但唐玦临只注视着甘罗。
祭典似乎进行到了□□,跪在地上的人们都朝着熊熊燃起的社火伸出手去,欢呼声陡然爆发至了顶点。
然而奇异的是,不管四周多嘈杂,那笛音和诵念祭文的苍老人声,依旧清晰入耳。
社火连接了大地与火。土地孕育了生机,火苗催生了生命,这天地之间游荡的灵,具象成了飞散的火花,人们迫不及待地祈祷,献上自己赤诚的敬仰。甘罗同样抬起了头,不知嗫嚅了些什么,瘦削的肩膀微微发颤,表情肃穆认真。
红艳的火光为他染上了一抹朱色,仰起的脖颈形成了一道纤细美丽的弧,毫无防备地出现在唐玦临的视线里。那种所有人都有信仰、有皈依的感觉让唐玦临感到了孤立无援、无处可归的慌乱与不安,而他的心神不宁几乎要诱发出他深埋体内的嗜血杀意。
想看到鲜血,从少年的脖颈喷涌而出,想知道他的血,是何种颜色。
发疯一般的想。
以至于当唐玦临回过神时,他的手已经圈住了少年的脖子,再差一会儿就要掐下去了。
可是甘罗浑然无觉,还在痴痴注视着燃烧的社火,他们的距离很近,唐玦临能够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可惜他讲的是苗语,含含混混的话语里,只有三个字是能确认的。
那三个字是“唐玦临”。
他许了什么愿呢,那愿望竟然是与自己有关的吗?
这样想着的唐玦临把手放回了少年的肩上,抬头环视了一圈,所有人的表情都如痴如醉,没人注意到相偎的二人。
好似无形的屏障,展开在了两人身畔。
这个认知让唐玦临突然心安了下来。
因为原来像水面的油一样格格不入的,不止自己,还有身旁的少年。他和自己一样,完全不被自己生长的地方接纳。纵使少年仍坚持追寻着与他人共同的信仰,可是,谁会把他认作同袍呢?
那也许并不存在的神明,也不会喜爱卑微求活的他。
唐玦临扶住少年的腰,把他半箍在怀里。脑海里浮出的是赤身躺在他身下、双目炯炯的甘罗,一字一顿地诉说着他的爱慕和思恋,一边说一边凑到近前,蹭着他的脸颊寻到嘴唇,迫不及待地贴上唐玦临的嘴角,主动迎了上去,寻求着印记的证明,在痛楚里挣扎,喃喃祈求喜悦的欢愉,想在一刹的失神间,忘记现实的阴寒和冷酷。
唐玦临想,他应该教会甘罗一件事:
失去一切的时候,就会得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