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三·2(1 / 1)
“等到雨季快结束了,你还不回去吗?”甘罗仰起脸,说了句不相干的话,眼瞪得圆圆的,讲完话后像是怕自己呜咽出声,死死咬紧下唇,血色全挤去了一边,像翻晒过好几日的药草,鲜绿褪尽,了无生色。
“回去,会回去的。”唐玦临为自己的多言感到愧意。其实甘罗不是那种大剌剌的少年,他什么都清楚。自己何苦做这个所谓的明白人,戳穿他想无视的现状。他为甘罗理顺了鬓角散乱的发,纠结在手指间的深紫发丝,衬着他苍白的脸色愈发苍白。
“在我看来,你还是个小鬼,所以想哭就哭吧。”
唐玦临终是伸出手,把甘罗揽在怀里。
“就把我当做你哥哥好了。”
“爹也没比你大多少……”
“那叫小叔叔也行。”
甘罗的眼睁得太久,眼角干涩到可怕,他连忙闭紧,转脸埋在唐玦临胸膛,却异常平静与镇定,没有像唐玦临说的那样哭泣。
他攥紧唐玦临的衣襟,喃喃喊了一句:“阿临……”
“嗯,随你怎么称呼我。”唐玦临抬手摸着甘罗的后脑,将自己掌心的温热,一点点传了给他。
那个晚上,唐玦临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走在一片即将腐烂的竹林里。
在他前方的每一株箣竹仍是挺拔的姿态,细密竹叶,被风摇荡出一片沁绿的弧,落叶与苔藓铺出一卷丝绒地毯,从他脚下开始,无限向前延伸。
他似乎受了伤,有血堵在喉口,咽不下,便只得吐出。还有很多血,改了流向,源源不断涌进右臂,执拗地停留在那里,无法寰转。大量的血快要把骨头都给浸透泡酥,于是他狠下心,拿出匕首,沿着挤胀至皮肤表面的青红血线,刺入,划开,血立时喷涌,溅了他一脸。
他看到鲜红粘稠的血,像不属于自己的赘余,终得到了解放,争先恐后地跑出他的身体。积聚在碧色的苔藓上,凝成一团,不复液体的姿态,缓缓往地表沉陷,色泽秾艳而明丽,气味却像死了很久的腐尸味道。
苔藓被腐蚀,落叶被溶解,很快就露出了枯黄的地表,血团像活物立了起来,转了个圈,寻得一处缝隙,便变了形状,如丝带般滑进那处缝隙。随着它越进越深,泥土的颜色也愈趋殷红。唐玦临看得眼花,他闭上眼,扶住身边一株竹,无力地瘫倒在地,残血抹上了原本苍翠的竹身,而它只在表面停留了一瞬。
潜伏在竹节深处的竹花嗅闻出死亡的呼唤,它兴奋地钻破竹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结出不似花苞的花苞,绽放出不似花朵的花朵,它身上染血,血像它的纹路。
这株竹死了,很快地,从唐玦临依靠着的这株开始,凭借相碰的枝叶,把赴死的讯号传递。无数染血的竹花,吸饱了母株的营养,摇晃在唐玦临眼前。渐渐地,这片竹林后的光消失了,没有一株竹子还活着,它们以站立的姿态,腐败在唐玦临眼前。身下的土是上好的坟床,它张开口,等着跌落的尸体填满它的欲壑。
唐玦临睁开眼,向那张正吞噬一切的“口”投入自己的匕首,匕首上还有他的血,而那正好杀了扩大的地缝。
陷落停止了,梦境结束了,唐玦临还躺在甘罗那间小竹屋里,湿润的雨拉下了灰色的幕,让人无法分辨此刻的具体时辰,只能说大概是一觉睡到了天亮。
屋内弥漫着淡青色的烟,然而草叶被烧灼的特有味道仍无法掩盖浓厚的血腥味。他环视了一圈屋子,没发现甘罗的身影,连那两条麻烦的畜生也不在。
无形的烟不知何时有了实体的触感,环绕的烟雾如同绳索勒缚住唐玦临的脖颈,呼吸开始变得艰难,单调的嘶鸣声渲染了他的听觉,一片漆白侵入视野。
他有个想法,那就是接着睡下去,当做自己没醒来,并不知道这座房间曾有过这样的烟雾,也不知道在这个时刻,甘罗不在自己身边。
这个想法很可怕,因为它不是经过思考得出的,而是越过思维模式,径直浮现在他心中的。
苗疆是个神秘的地方,越美艳的生物越是有毒。
惑人心神,迷人心智,举手投足间便能够完成。
唐玦临拿起搁置在墙角的一把刀,那是甘罗用来割药草的刀,很钝,因为他不懂怎么把刀磨得锋利,不过砍草是够的。这把刀锈迹斑斑,残留着干燥的草汁。他掂量了一下,认为若是自己的话,即使是钝刀,也能砍出血的。
他逼向角落那扇小门,步履从未有过的沉重,因为要抵抗烟雾对他的侵蚀。这门比他还矮些,门上则挂了把青色的锁。
冰凉的手指摸上冰凉的锁,有青色的粉末簌簌掉落,原来锁的色泽也是锈迹。这样脆弱腐朽的锁,唐玦临一手就扯断了,他将坏锁掷到一旁,而小门自己往里倒去,将屋内景象呈现在唐玦临面前。
霎时,灵蛇大张着口咬向唐玦临,强烈的腥风短暂地掩去了迷香的气息,神思有了一瞬清明,而在这一瞬里,唐玦临重获了往日的敏捷身手。他举起手中的柴刀狠狠用刀背砸向蛇头,这种痛不足为惧,却有效地使它一口咬空,庞大的身躯也一并跌出小屋的黑暗。
甘罗正背对唐玦临跪坐在小屋正中,他分明听到了身后的巨响,仍是不回过身。
小屋没有开窗,唯一的光线是他面前的炉火,青色的炉火炙烤着青色的瓦罐,瓦罐不知在炖煮着什么,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听来格外清晰。
灵蛇像被击昏了脑袋,退让到了一旁,没有继续攻击,任由唐玦临走近甘罗,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强行将人拉起。少年神色慌张,手里捧着的死兔骨碌碌滚到了房间一角,暗色的饕餮吞噬了它。
“你做了什么?”唐玦临没有笑,神情肃穆,他的手指缓缓落在了甘罗的唇角,替他拭去了残留的血渍。
血还很新鲜,没有凝固,湿淋淋的,从他的唇上,染到他的手指上。
唐玦临的动作看起来轻柔,却用了十成力气,手指抹去血红,又留下淤青,甘罗甚至听到自己的下颔被唐玦临捏出了嘎吱的声响。
他张开口“啊”了一声,又慌张地重闭了起来,不敢再说话。
昏暗的天光照不亮一室的晦暗,明灭的炭火映不明一室的阴霾。
“我本来就是妖怪,是一点也不美很可怕的妖怪。”甘罗说那句话时,是极度认真的表情。
“你果然是妖怪吧。”唐玦临俯低头,以舌撬开少年微启的唇瓣,肆意侵入,将少年口中残余的血肉腥气,全部卷走,转而用自己的味道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