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三·1(1 / 1)
早些年五毒总坛曾派人巡视并驻扎众苗寨,以除天一尸人之患。彼时甘罗的父亲还在,父亲是见过世面的,便担当起了与总坛弟子接洽的事宜。小甘罗亦步亦趋跟在父亲后面,眼睛直勾勾盯着总坛弟子腰间所挂的虫笛——形如飞凤,璀璨欲燃,五色之纹盘旋其上,宛如流光。
那把虫笛名为浴凰,据闻是由凤凰栖身的梧桐枝雕刻而成,是历代教主世代相袭之物。当时那个风姿绰约的总坛弟子,自然便是刚从中原迎回的前代教主的私生女曲云。
她的形容不似甘罗平常所见的苗疆女子,曲云虽身着苗疆服饰,然而蛾眉轻敛,如烟笼纱,秀丽清婉,与山野女子泼辣张扬的美毫无一致。母亲去世的时候甘罗尚没什么明确记忆,然而当时,他模模糊糊间乍一看,不由觉得曲云颇有几分神似母亲,咿咿呀呀地竟扑过去抱住了曲云的腿。
曲云愣神片刻,温和地抱开了他,挥挥手叫甘罗的父亲不必道歉。
她腰间所配的浴凰轻晃一下,光芒耀眼,和她酷肖母亲的笑靥一同映在甘罗的眸子里。以至于多年之后,即使曲云已因功力相冲变回了少女形貌,甘罗能记起的曲云,还是当日身配浴凰、翩若惊鸿的温婉女子。
话不说远,这样规格的神兵利器,在五毒教是教主和五使才有可能执掌的,换做唐门怕是一样。虽对唐玦临了解平平,不过直觉告诉甘罗,唐玦临绝无可能是唐门的长老,那这把武器会是从何得来?
“甘罗?”唐玦临发觉了身旁的声音,收起地渊沉星,偏头看向甘罗。
少年眼中还残余着天真的惊叹,片刻前的欣慰笑容尚未消去,唐玦临也对他笑了笑,站起身走了过来,边说边扬了扬手中的地渊沉星:“你是在惊讶这个吗?”
甘罗半倚靠在廊柱上,有点偷窥被逮个正着的窘迫,他侧开脸嘟囔道:“这东西不是你的吧?”
“嗯,是啊,我偷出来的。”唐玦临点点头,直白地承认了。
“偷?”甘罗讶异地抬起头,恍然悟道,“所以你的伤……”他慌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把那些欲脱口而出的话给咽了回去。这时提这件事,唐玦临必然不高兴的。
结果唐玦临并未与他计较,只是认可道:“没错,你猜得不差。”
“你……你怎能偷师门的东西。”
“便像你与你的灵蛇一般,虽名义上,这些东西都不属于你,可却无人比你更配拥有。”
“灵蛇?”甘罗疑惑地晃了晃脑袋,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略显突兀生硬的比方,不明白唐玦临是何用意。
“好了,别人的事上那么多心做什么,不如先考虑下怎么打发我?”唐玦临笑着岔开话题,伸手抚平了甘罗头顶睡乱的发旋,笑容浅淡温和,姿态犹如兄长。
甘罗抿唇低下头,重新笑了开来。片刻前的疑虑忽然像雨后残留的水渍,蒸发在初晨的阳光里。
没有特别的交代,亦无多余的解释,唐玦临不再提他为何而来,也不提他将往何处去,像是对甘罗的默许心知肚明一般,自然地住下。
似乎他们俩之间的事就像一个寻常的故事话本里所写的那样:远道而来的客人想探访与世隔绝的小小苗寨,途径这因雨季而难以穿行的密林,被热心肠的原住民盛情挽留,不得不叨扰一阵。
有某些时刻,唐玦临或是甘罗,都希冀如此。
甘罗抱着两只蛇,默默看着唐玦临在自己面前卸下武装,那精致绝伦的千机匣连同看不出名堂的亮晶晶玩意,一齐被推向甘罗面前,说是让甘罗来保管,因为没有客人在主人家这般戒备无礼的道理。
地渊沉星的箭槽上锐光忽闪,如沉眠猛兽,于梦中惊觉。
灵蛇嘶嘶吐信,探头近前,似是在衡量这物件的大小,够不够它一嘴吞下。甘罗慌忙就按住了它们,将地渊沉星与暗器统统收拢怀中,看向唐玦临:“你就是不拿出来,我也要逼你交出的,它太危险了,你也是一样,我不得不防备你。”
能说出的防备还会是防备吗?唐玦临在心里嘲讽道。
“那你藏好吧,藏到我没法拿到的地方。”他说这句话时,却是极度认同的神情。
于是甘罗立刻站起身捧着唐玦临的武器跑了出来,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叠衣裳,他扭捏着递给唐玦临,解释说:“你要住蛮长一段时间吧?这是我阿爸的旧衣服,也不知你穿了合身不合身。”
唐玦临接了那些衣服,翻开衣领查看了下。衣物的紫像是新染上的,浓厚鲜明,来不及等到主人穿旧褪色就被收了起来,发着久置衣箱特有的气味。抖开一件,是常见的苗民式样,衣料稀少,花纹繁复。
他设想了下自己穿上后的样子,继而联想到,这些衣物真正的主人怕是早归于黄土,莫名就有些排斥和抗拒。
甘罗蹲在一旁紧张观察着唐玦临的神色,发觉他面色不虞,立刻开口说:“我知道你们汉人不大习惯我们这的服饰,要不等下次赶集我们去买些……”
唐玦临惊觉自己竟在甘罗面前表露出了内心的情绪,他迅速调整好表情笑着推拒道:“我不是挑衣食住行的人,而且我穿了应该会合身。只是想到这些算是你父亲的遗物,怕你看我穿了会难受。”
“谁跟你说我阿爸死了!”甘罗突然情绪激动,猛站起身,失手打翻了放在一边的水罐,“阿爸还在的!只是我看不到而已,要是阿爸不在了,我这个样子要给谁看……”
青色的水流汩汩外流,漫过竹板,在二人身周流了一圈,如泼墨作画,一笔一笔描摹过轮廓皮囊。
又好似思绪冰封,突如其来的流水冲走冰层,露出了在那之下,凹凸不平的思维表面。
水面漂浮着浸泡用的药草,正飘到唐玦临手边,他捡了一片起来,碾碎在指尖。
他还记得它们的味道,浓郁的清甜。
甘罗确实没说过自己的家庭状况,全是唐玦临猜出来的,因为事态如此明显——孤身居住的、尚能算作孩子的少年,既不愿轻信唐玦临又怕唐玦临真的走了,无人相伴的境地,加上他自己也说一个人过了很久。
唐玦临原以为,甘罗是会像默认自己留在这里一样,默认他猜出他的过往,并在合理的范围内提出的。
不曾想,甘罗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局促不安地站起,走到甘罗身边,手伸出又放下,最后歉然道:“对不起,提起你伤心事了。”
甘罗倒退两步,离唐玦临远了些,飞快地瞄了他一眼,随后同样迅速地低下头,两手垂在身侧,紧攥成拳。
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个子堪堪与唐玦临的肩平齐。肩骨单薄,微微发颤,要是唐玦临使上劲,大概是能捏碎的。
唐玦临想,如同相貌丑陋之人害怕别人提及容颜,甘罗这样敏感又倔强的孩子,怕是也不愿被旁人察觉出自己内心的苦闷。
所谓现在正活出的样子,是说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吗?
唐玦临不忍心告诉他,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