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再逢（1 / 1）
认真地说，欲星移和梦虬孙偷跑去人世这一年又三个月，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错。在海境避世的大前提下，鲛人一脉却拥有去往人世游历的特权；虽然这份特权在近一甲子之前被打了不少折扣，也并不妨碍新任的师相大人事前招呼也不打就上岸趴趴走。
至于梦虬孙，更是没什么顾忌。年轻的师相大人就任当天，不过三言两语就把自己从前卑微的身份提高到可与师相平起平坐的地位，还授了什么什么龙子的名。就冲着这名号，还有体内一半的鲛人血统，梦虬孙也是要好好行使一下这份特，权的。何况回来了以后，面对那群老古板酸腐的苛责之时，欲星移还像模像样地拿出了能证实梦虬孙尊贵血统的典籍书册，理直气壮地拉走梦虬孙说恕不奉陪。
就算这是梦虬孙临走前拉上欲星移一道的唯一好处吧，然而这并不能抵消梦虬孙心中的后悔。
直觉告诉梦虬孙，这次去人世，欲星移给鲛人一脉惹事了。尽管这些年来鲛人内部丑，闻频发，梦虬孙还是觉得，欲星移决不能是新丑，闻的中心。所以对于欲星移回海境后对人世见闻的只字不提，梦虬孙心慌得有些不耐烦。
“看到鬼！欲星移，你跟我说一下是会死哦？”
“要说什么？出了海境我就一直做人失败，你对那些糗事感兴趣吗？”欲星移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因到人世去落下的公务进度，看着梦虬孙举着一坛坛百里闻香猛灌下去。
“是！今天你要是还不说，我就喝干你这里所有的百里闻香！”
你都在浪辰台喝了我两个月的百里闻香了。欲星移认输地摇摇头：“起先三个月，我忙于研习人世的书籍，然后我对人类产生了好奇，跟一位奇货商人回了他的宠物店，在之后的三个月中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类。”
“欲星移，讲重点好吗？”
“你要听的重点是我被当成宠物豢养的那九个月吗？”欲星移嘴角自然上扬的弧度，险险要骗过梦虬孙了。
“我才不信你是被当宠物养的！你自己信吗？看到鬼！”梦虬孙跳脚，一掌拍下，震乱了欲星移桌上整理好的公文。
欲星移点头：“的确，我不仅做人失败，连当宠物都当不好。”
梦虬孙气得晃了晃头上的角：“……讲真，欲星移，你那个奇怪的‘做人失败’到底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师、师相，龙子……”右文丞午砗磲战战兢兢在浪辰台外唤了一声，“臣来取处理好的公文……”
“右文丞请稍候。”欲星移起身整理好被梦虬孙弄乱的公文，来到浪辰台门□□给午砗磲。
午砗磲接过，道了告辞就匆匆离开了。哎，师相大人脾气真是好，可跟龙子的关系怎么就是好不起来呢……午砗磲默默在心里给欲星移点蜡。
“‘做人失败’么？意思就跟你的‘看到鬼’差不多。”欲星移小小地伸了个懒腰，坐回桌后认真地看着梦虬孙。
“……看到鬼！”梦虬孙狠狠转身，拎起两坛子百里闻香，就朝潜龙崁去了。
“不送。”
欲星移心里闷闷的，带了一坛百里闻香，从浪辰台北边走出去。
回海境以后，欲星移得空就要去拜访自己的伯祖父，尽管把这种拜访称为欲星移单方面的倾诉比较合适。
伯祖父就是那个近一甲子之前让鲛人外出游历特权打了折扣的正主儿，他叫青奚宣。而在伯祖父之后，鲛人一脉也就只有欲星移和梦虬孙再去过人世游历了。
欲星移与青奚宣的交集是从回到海境之后才开始的。青奚宣也从来不愿同欲星移交谈，只是听着欲星移说些无关痛痒的人世见闻，低头摩挲着手中的一条多宝璎珞。
欲星移每一次都想向青奚宣问询一件事，却每每无法开口；于是自以为放松的倾吐，每一次都让心中郁结更沉压几分。
今天欲星移也是来试试的，试试看自己能不能把那个问题问出口。
本以为不提起，就会渐渐淡忘。不过才两个月，欲星移就发现这样的想法简直自欺欺人。加上刚才梦虬孙闹一场煽风点火，更把欲星移逼得急于宣泄胸中这胀满的情绪。
没有任何无力的铺垫，欲星移在青奚宣对面坐下时，直接开口问了。
“伯祖父，如果我爱上了海境之外的人，对他许了诺却无法实现，应该怎么做才好？”
青奚宣手中摩挲那串璎珞的贝母鱼形挂坠的动作顿了一顿，抬起眼帘看着欲星移。
欲星移急切地想要从这第一次回应的眼神中找寻答案。
悲哀，讽刺。
欲星移苦笑。自己已经做好了选择，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不过说出来终归是好的。从今往后的欲星移，再来找青奚宣倾诉闲话时，主题就都跑到青奚宣本人身上去了。
有关于伯祖父的爱情故事，海境及人世流传着好几个版本，欲星移一个个向青奚宣求证，得到的回复寥寥无几，辅以查阅从人世带回的资料，几年下来欲星移倒也算拼凑出点这故事的原貌。随着近几年来对当年事件的了解加深，以及青奚宣身体的越发虚弱，欲星移心头渐渐产生了不安。
欲星移总想从青奚宣口中问出些关键东西，奈何他老人家总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懊恼模样，紧闭了嘴就是不说。就连他临死前，也只虚虚地握着那串璎珞交到欲星移手上，说了句“替我向烟霞道歉”。
欲星移接下那串璎珞，然后看着青奚宣的身体一点点化为磷粉散去。
在欲星移游历人世回到海境后的第六年，他族中那个名声败坏了的伯祖父，因为长期的懊悔悲痛，只活了鲛人平均寿数的一半，郁郁而终。与此同时，海境发生了强烈的震动，最北端与人世衔接处出现了异象。
在那一阵强烈的震动中，欲星移目光追随着青奚宣遗骸化灰散去的方向，突然反应过来一些事情的真相。
“……果真是我做人失败啊。”
两年后。
海境北部，宝躯一脉的族人正在修筑维持海境地脉稳定的工事，梦虬孙一边监工，一边惋惜地拍拍欲星移的肩膀。
“准备出发了吗？”
欲星移点头：“龙涎口的稳定就拜托你了，堂弟。”
“欲星移，这次到人世去，你可要快些把那个无缘的伯祖母抓回来哦？要是你还像上次一样拖拖沓沓，怕是我真正变成龙也护不住海境。”
欲星移没有理会梦虬孙的后一句话：“有任何情况，记得及时通知我。”
梦虬孙挥手致意，顺便道别。
一切还算顺利。欲星移再到人世，循着搜集到的资料，确认了锦烟霞现在的位置，继而来到同一座城市把自己安顿下来。
从龙涎口逃出的锦烟霞，不过两年时间，就已经回到昔日的老巢重操旧业，还干得风生水起；这种雷厉风行的做派，可不敢让欲星移小瞧了这个女人。想要在较短的时间内将锦烟霞带回海境龙涎口重新封印，只有欲星移一个人的话，更是需要周密的计划。
腾越是边境线上一个小而富有的城市，每年有大量的翡翠在此处集散，还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拥有着各种丰富的自然人文资源。欲星移将自己的住所选在城外的银杏村，并且在城内的阳温镇租下一间翡翠铺子。锦烟霞台面上做的生意有很大一部分重心在翡翠上，从阳温镇入手，想要接近锦烟霞并不困难。
欲星移花了两天，略略把翡翠铺子打理好，马上就能开张了。这天下午刚挂好了牌子，稍作收整，欲星移决定先回家休息休息。
放下卷帘门扣好锁，欲星移将钥匙圈勾在手指间，沿着出镇子的下坡路慢慢走。
风逍遥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街上走着。来到阳温镇安顿下来不过是上个月的事，除去和那群粗，鄙无，赖的家伙在一起乱晃的时间，风逍遥还真没好好把这个驰名中外的小镇熟悉一下。不过这个镇子也真是小，以风逍遥非是观光客的脚程，不到半天就已经把它基本摸了个遍，现下算是午后悠闲的乱逛。反正今天是不会有场子要砸、不会有货要盯梢，也不会有什么大客户上门来交易啦。风逍遥这样想着，沿了上坡的青石板路，要去半山腰的刘氏宗祠乘个凉。
这几日还不到旅游旺季，小镇上游客不多，夏日的午后蝉鸣阵阵，也衬得街上挺安静的。
刚迈了几步下坡路子，欲星移有些恍惚地停住脚步。
恰好某个上着坡的人抬起头。
欲星移不自主地握紧了勾在手指间的钥匙，盯着几步开外那个也停住步子的人。
骗人的吧。
风逍遥只停顿了几秒，然后冲上前去把欲星移狠狠地扯进怀里。
欲星移懵了，任由风逍遥越来越紧地抱住自己，屏住了呼吸好一段时间，才敢小心翼翼地确认环绕了自己的熟悉气息是风逍遥。
风逍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而且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微微地颤抖，只是还是不想放松对怀中人的拥抱。欲星移回来了。
意外地，胸膛贴着胸膛，彼此突然加快的心跳像是没有阻隔，要蹦出来，要融为一体。
欲星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风逍遥稍微宽了宽手臂。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欲星移猛地推开了风逍遥，沿着坡道跑开到小镇的另一边。
风逍遥愣在原地，过了一阵才警觉地望了望四周，继而看向欲星移跑开的方向。
欲星移在岔路口拐弯，跑进了一家甜品店，立马坐下点了一份水牛酸奶。欲星移需要冷静一下。
不可能的……这里是腾越，是阳温镇……风逍遥工作的地方，明明是千里之外的拓东城……按照风逍遥工作的性质，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风逍遥继续往坡上走。街边唯一一家关了门的铺子，叫做珍珑阁。
欲星移冷静完毕，觉得风逍遥出现在这里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更换了工作，虽然刚才风逍遥看起来非常像来旅游的。没关系。欲星移对自己说，能处理好的。
离开甜品店的时候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欲星移记挂起刚来阳温镇那天吃到的松花糕，打算去镇子深处元龙阁门口买一些。四四方方的松花糕，下面垫着深绿的芭蕉叶，散发出恰到好处的甜香。欲星移买了七、八块的样子，边往回走边拿一块吃起来，剩下的被好好地包在纸袋里，欲星移打算带回家做茶点。
刚刚嚼完一块松花糕，欲星移望着元龙阁门口幽深清凉的龙潭，停下来要多待一会。亲水的本性呼唤着欲星移，他多想就这么跳进去好好游几圈，多么棒的水啊。嗯嗯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戏水一定是不错的选择，欲星移转身要离开，然而看到了刚走到龙潭边的风逍遥。
这次不好逃。所以欲星移干脆站在了原地，看风逍遥加快脚步朝自己过来。
风逍遥会对自己说什么？
欲星移匆匆扫过风逍遥高兴而激动的脸，将目光停留在风逍遥的下巴处，那里有些细碎的胡茬，像是刻意不打理留下来的。
“鱼仔。”风逍遥在欲星移面前停住，两只手不自然地在身侧移动，不知该放哪里好。
欲星移不答话。
“鱼仔，这几年，你……你还好吗？”
不用看也知道风逍遥脸上是什么表情。欲星移轻轻点头。
“我以为你会在拓东城。来度假的？”欲星移问得自然而然。
“不在了，两年前我就换工作，呆在腾越了。”
两年前啊。
两个人之间一时都没有话讲，有些尴尬地沉默下来。
风逍遥只好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欲星移。头发变长了，梳起来的发髻上多了些精致又华丽的装饰，两边还缀上了轻盈的白羽；眉心之间嵌了一颗白水晶一般的额珠，颊边的细小鳞片颜色深了些，两边还各多了三片海蓝色的大鳞片。唔，个子也变高了，之前刚到自己下巴的鱼仔，现在都跟自己眉骨齐平了。
风逍遥小小地向前一步，伸出手要触上欲星移的脸颊。
欲星移稍稍往后退了退，把手里刚买的松花糕递到风逍遥伸出的手上。
“手头没准备什么礼物，这个……松花糕你先拿去吃。”
“鱼仔，我……”
“我要回去了，下次有空你到店里来，我请你喝百里闻香。再见。”
欲星移觉得自己是又一次落荒而逃了。沿着小路快步走上水坝，稍微环视了一圈，见没人注意，欲星移一头扎进河中。
欲星移没想到风逍遥第二天下午就到珍珑阁去拜访主人了。逍仔白天不用工作么？
珍珑阁临街的铺面和普通的翡翠铺子别无二致，只是内里多了些名堂。铺面之后是一个小小的天井，然后是装潢精致的会客厅，可以展示更加名贵的A货珍品。风逍遥跟着欲星移进到会客厅，不客气地坐下，欲星移倒是刚刚准备好了百里闻香，端出来送到风逍遥面前。
清香四溢。果然不负“百里闻香”之名。诶等等，这味道闻上去……
“鱼仔，这不是酒？”风逍遥犹豫地端起杯子。
欲星移朝风逍遥微笑：“我不喝酒。”
啊，失策失策……风逍遥试探地抿了一口，真苦。
“鱼仔啊，你喜欢喝这种很苦的茶吗？”风逍遥看着欲星移的微笑，皱着眉头把杯中剩下的百里闻香喝完，忙不迭地放下了杯子。
“我这里只有百里闻香能招待你。”欲星移坐在风逍遥对面，给自己斟了一杯百里闻香。“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么？”
风逍遥默认答应，伸手要去握欲星移扶着茶杯的手。
欲星移没有躲，任由风逍遥把手覆上来。
“大海深处有一个叫海境的地方，那里生活着各式各样的鳞族。他们守在海境中，遵循远古时期祖先留下的‘避世’遗训，一直生活至今。海境鳞族中有鲛人一脉，是古时始帝的嫡传血脉，他们在鳞族中地位崇高，世代担任海境君王的辅相，并享有能出海境游历的特，权。新一任的辅相人选青奚宣即将接任相位，因此他打算先到人世游历一番，好让海境的治理能多一些经验借鉴。
“来到了人世的青奚宣，被人世深奥的法阵术法所吸引。鳞族本身也会使用一些术法，青奚宣虚心求学，并在学习的过程中结识了来自魔世帝女精国的白蛟。两人年纪相仿，擅长的术法各有偏重，年轻气盛又互相赏识，很快就陷入了热恋。相恋后青奚宣方才得知，白蛟原是边境线一带出了名的大毒，枭，除去进行毒，品买卖和军，火走，私，白蛟做的最多的却是帮助当地的贫困百姓筑路修桥。起初青奚宣无法认同白蛟的作为，可因为两人之间日益深厚的感情羁绊，青奚宣也渐渐参与到白蛟的事业中来。
“时间过去三年，青奚宣必须回海境接任相位，白蛟也同意跟随青奚宣回到海境成婚。然而这一桩同魔世异族的婚姻遭到了整个海境上下的反对，他们指摘白蛟的魔族身份，不齿于在白蛟看来是‘劫富济贫’的贩，毒事业，强势地要青奚宣与白蛟断绝往来。青奚宣甘愿让出相位，以求成全婚姻，却还是遭到海境的驱逐，只好带着白蛟从海境出走。
“可是在他们即将离开海境边界的时候，两个人发生了争执。青奚宣放不下海境的族人和本该属于自己的权位，引起了白蛟的不满。于是白蛟在边界大兴风雨，卷起狂风巨浪和倾盆大雨，向海境和人世边界周围的村落发难，引发了可怕的灾难。见到海境子民受死难波及，青奚宣终于与白蛟反目，拼尽了一生所学，将白蛟大败之后封印在边界。风雨止息，青奚宣失魂落魄地回到海境，直至郁郁而终。青奚宣死去的那一天，边界的封印也自动解除，被封印了整整一甲子的白蛟逃出，据说是逃回了当年与青奚宣相遇的边境。”
故事讲完了，欲星移静静地看着风逍遥。
风逍遥想，鱼仔说了个信息量这么大的故事，其实就是说，或许现在的时机，真的不太适合谈恋爱。
“那以后有空的时候，我还能到这里来坐坐吗？”风逍遥收回覆在欲星移手背上的手，问。
欲星移终于直视了风逍遥依然深情的眼睛，诚恳地说：“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