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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等待很久,他和莫狸在一起时,班长打来了电话。
莫狸难得满脸揶揄:“女孩子的声音,女朋友?”
“不是。”他立刻一言否决。
“医生你真不打算找女朋友?你都是三十多岁老大叔了吧?”莫狸笑,“开玩笑的,医生你一点也不像三十岁。”
他轻哼。
在咖啡厅和班长见了面,她身边多了个圆脸女孩。
一见面她就一迭声问道:“你是阿狸的医生?她怎么样?真会死吗?”
他下意识皱起了眉。
班长道:“我们决定给阿狸送一份礼物,班上所有同学叠的许愿星。女生那边我可以协调,但男生那边我就不行了。所以——”
一个大男孩来打招呼:“叔叔好,我是周悦。”
“他是高一时的班长,男生都听他的,所以我也把他叫来了。”班长道,“我们可以去看看莫狸吗?”
“可以。”
三个半大少年买了鲜花和果篮,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向医院走去。
“医生——能不能告诉我你的□□?”
“我告诉过你我的电话了。”他语气平淡。
“多一个联系方式也好不是,你是医生,电话肯定也很忙。”
他不置可否。
到了莫狸的病房,医院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弱些,几个少年精神顿时一振。
他敲了敲门:“莫狸。”示意几人噤声。
“请进。”里面传来女孩的声音。
“surprise!”班长拉着圆脸女孩,周悦举着果篮,有点滑稽地撞在一起,磕磕绊绊地讲完了这句话。
他从莫狸的眼中看到了惊讶和狂喜。
“你们过来了啊!”
班长陪莫狸说了会话,大概说了说班上的趣事,圆脸女孩还抱着莫狸哭了起来。莫狸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
周悦站在窗前,一脸恨不得赶快离开的表情。
准高三生很忙,三人并没有留很久,便告辞离开。
周悦最后,临走前,他目光复杂地看一眼病床上笑容开心却苍白的莫狸。
病房复归安静。莫狸瘦削的肩抖动着,手下,低低的声音带着颤音:“秦医生,您救了我,一次又一次,可我帮不了您什么。只会……”
“我若死了,医生也会受到影响是不是?”莫狸抬起头,一脸泪水,“我还真是没用啊。”
她的声音极轻,随时飘散了。
之后班长和周悦还来过几次,说是“许愿星计划”进展不错,大部分学生都同意了。老师开始颇有微词,他又去了一趟,总算有惊无险。
巨大的玻璃瓶一点点填满,一如莫狸干涸的心。
他从病房前走过,经常听到莫狸的笑,那是只对同龄人的开怀放肆的笑。那里有女孩的声音,甚至,还有男孩的声音。
“阿狸你原来喜欢推理小说啊。”
“原来我看到她在课间看过。”
“周悦你观察挺仔细,老实交代!”
他的脚步便是一顿。倘若现在开门,又能看到怎样的表情?
他一哂,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没有敲门——
莫狸吃着苹果,脸色如常。而另一边,是大男孩还未收回的眷恋与羞怯,
原来如此。
“我……从高一一开始就觉得莫狸很好。开始是因为她的长相,后来我发现,她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周悦晃着纸杯可乐,目光温柔。
麦当劳放着轻柔的钢琴曲。
“我其实很胆小……发现了自己的这种心情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想着索性就这样吧。当时有同学说莫狸的病很严重,我也不想把我自己卷进去。”
“但班长说,莫狸快……我觉得,我不能就这样与莫狸擦肩而过,这次说不定就是永别了。”他一口气吸完可乐,将被子重重磕在桌子上。
周悦来到这里的第一句话,是“医生,您别拦我,我真的喜欢莫狸。”
他表情冷冷的,任周悦说着他和莫狸的点滴。甚至有些可笑,周悦了解的莫狸就像是浮于一角的冰山,这样轻率的感情,不值得莫狸,他配不上。
但他只是去付了账,临起身前,说出了他唯一有资格说出的话。
“你想怎么样与我无关,不要影响莫狸的心情。影响手术,这责任你担不起。”
周悦成日地往医院跑,时常会带来些女孩子喜欢的小饰品和精致的工艺品。莫狸开始还说谢谢就接下了,后来是怎么也不愿收。
莫狸其实不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面对与她一样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工艺品,她只会感到无措。
周在办公室八卦:“痴情少年和病弱少女,这都可以写成小说看了!我看好那小子,攻势很足啊!”
与此相反,是女主人公莫狸的消极态度。莫狸就像不知道对面那个无比殷勤找话说的大男孩怀着怎样的心思,依旧像对待普通同学那样对待周悦。
他并不在意周悦能掀起怎样的波浪,莫狸态度昭然若揭,这一点不会改变。
高二的学生放了暑假,莫狸的生日也到了。
一中的同学来了六七个,除了周悦。女孩子一起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莫狸咬了口水果蛋糕,奶油沾了满脸。班长拿着手机手忙脚乱地拍照。
病房装饰着丝带和气球,地上碎碎的满是彩屑。那是女孩子们带来的手拉礼花。桌子上除了圆圆的奶油蛋糕,还有莫母带的布丁和曲奇。他带来的马卡龙也在。为了照顾莫狸的病,马卡龙并不甜,莫狸还不止一次抱怨过这点。
“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
夹杂着嬉笑的生日歌,让死气沉沉的医院充满甜甜的蛋糕味道,可无论奶油糖果,在莫狸灿烂的笑前都黯然失色。
莫母在一旁抹泪,莫父也是动容。
他陪了一会,起身离去,这不是他的场合。那名憔悴的夫人拉着他,不停道谢。
“真是谢谢您费心……您对我们家小狸,真是太尽心了……您是个负责的医生。”
他温文尔雅地扶着女人,示意她不必起身。
“莫狸是我的病人。”他道。
走廊的转角处,周悦蹲着,抱着巨大的玻璃瓶,默然不语。
他若无其事地走过,直到经过时,留下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怎么不进去?”
男孩猛然起身,一把把东西一股脑推进他怀里,闷闷道:“代我交给莫狸!”之后转身就跑。
他在原地,又是挑眉。手中的东西除了装满星星的罐子,还有一个报装精美的盒子和一封薄薄的信。粉色的信封,包裹了少年无法言明的心事。
他盯着一片粉色看了许久。理论上绿色系的事物会让人感到舒适与凉爽,而红色则会催生人的烦躁——
他见了鬼的,想把这封信撕毁扔掉!用石灰,用火柴,用一切可以让这张纸消失于世间的任何一种方法!
吐出胸中郁结,他抬腿,向办公室走去。
周从电脑前抬头道:“阿狸那边怎……”
他仿佛没有看到任何事物的存在,风一般走过。
周嘀咕:“发什么神经!”
他愈发暴躁。拉开抽屉把东西狠狠摔进去,随后用锁锁上。
周不解地看着他。
他再次深呼吸,去饮水机那边接了一纸杯水。
“那是……”周想要说什么。
话音未落,纸杯落地,一角因为撞击地面而塌陷下去,水洒了一地,冒着淡淡白烟。
“……水很烫。”周无奈地吐出几字。
他站在那里,眼神平静到可怖。
早就该料到这么一天,可他却做不到预先设想的那样无动于衷。他一直把莫狸当做妹妹照顾,但让他果断的放手?
甚至有些咬牙切齿。周悦的行为是在向他挑衅?笃定他会把信交给莫狸?
他冷笑,周悦,你算盘打错了。
玻璃瓶交给莫狸时,她问了一句话。
“周悦没有来啊,”说完又自己摇摇头,“他大概有事吧。”
那封信躺在阴暗潮湿的角落,他决定,让它自生自灭。即使被虫蛀了,也是它的造化。
莫狸对周悦是在乎的,这封信,他不可能亲手交给莫狸。
一周后,莫狸再次被推上了手术台。
他戴上手套,用手指捏住一拉。熟练而专业的动作。可在血色中,他的眼前,晃动着的却周悦青涩的脸。
“秦医生!莫患者,患者她……”
“不要慌。”他用沉稳的声音,让护士帮他拿来工具。
呼吸罩下,女孩的呼吸愈来愈浅,随时可能睡过去。
心电仪跳了一下。
“患者没有呼吸了!”
滴滴的仪器声响,嘈杂的脚步,小声急切的交流。
他什么也听不见,风声中,是莫狸的声音,还有他的心跳如擂鼓。
“盛夏的方程式,东野的,伽利略系列。”
九岁的她翻着书,对他说。这是两个人的第一次对话。
走出手术室时,他的后背近乎湿透。同事上来拍他的肩膀:“你干得不错了,尽力就好。”
他从医已十年。在他手上逝去的患者,不算多,却也有。
他害怕莫狸也是其中的一个。那种失去的恐怖,像是心脏被一只手捏紧,迸出血筋。每一次空气通过胸腔的呼吸,都蚕食着他的痛觉。
他知道这些变化是为什么。
莫狸从重症监护室移到了她的病房。他坐在旁边,微凉指尖划过女孩紧闭的眉眼和嘴唇,女孩子的肌肤特有的滑嫩触感第一次让他想入非非,这种奇妙的如同触电般的冲动,让他甘之如饴。
他一定是病了。作为医生,最难医的,是自己的病。
莫狸不会醒来,如此这段时光,这段感情将永远属于他。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不可抑制的情感。他多么希望莫狸突然睁开眼睛,抓着他的手指,说“医生,你的手好大。”他和莫狸,永远将是病患与医生的关系,直到莫狸成功康复出院,寻找一个适龄的男孩,结婚生子,她的人生将不会有这样一个图谋不轨的衣冠禽-兽。
他不该打搅她的人生。
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办公室,打开抽屉,把自己放在躺椅上。
周在一边,说:“去躺躺吧,这场手术真够长的。”
他微一点头,转到帘子后的折叠床那里。
帘子那端,周起身,悄无声息的拿起抽屉中的信,开门,关门,上锁,离开。
他躺在折叠床上,用手臂盖住眼睛。低沉的叹息从唇边溢出。
莫狸显然读完了信。她第二天叫来了周悦。
大男孩与他在走廊中擦肩而过,他看到周悦冲他点一点头,礼节性的让过一步。
“多谢了。”
他抬头,大男孩早已走远。
他走回办公室,握着门把,却迟迟压不下去。
周从他后面走过,说道:“在意的话去看看吧。”
“还有,对不住了。”他低声道,“我看不下去你干涉阿狸。有什么事还是说开了好。”
“我什么也没说。”他开口,语气还是有些硬。
他其实不怪周。
单薄的门板挡不住声音,他站在门边,选一个自然的姿势靠着。
“……真的谢谢你。我很高兴。原来在学校,也是有人在关注我的。”
莫狸的声音,一如平时的细柔轻快。
“那,回答呢?”忐忑的疑问。
“嗯……周悦,你是个很好的男孩,你……”
“秦医生!”
熟识的护士,他点头当做招呼。
之后的回答,他没有听到。
周悦不久夺门而出,脸色通红,看不清神情。
是答应了吗?
他若无其事地推门而进。莫狸在看书,没有丝毫不自然。
是拒绝了吗?
“医生。”莫狸看到他,打了个招呼。
她还拿了点心给他:“这个是妈妈送来的,挺好吃的。”末了笑了笑:“不是甜的,我知道医生你不喜欢甜的。”
“医生,可以帮我把那边的笔拿过来吗?”
“医生,护士怎么还不来拔针?”
水带里的液体所剩无几,他看了一眼,声音暗沉,“我替你拔。”
女孩有些讶异:“医生还会代理拔针啊?”
他的手指触到女孩柔软的手腕,轻轻一动,针头轻巧地被带出。
“医生,血……”
女孩有些无措。
他抬起那只柔弱无骨的腕,低下头。
“秦医生!”
“医生!秦医生!”
莫狸很慌乱,就像是小时候那只把呜咽藏在心底的幼兽。
输液用的铁架被带倒,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他低低喘-息,按着莫狸肩膀的手青筋凸出,微微颤抖。
“医生……腿……”
他的腿抵在莫狸的大腿间,暗示的意味让女孩脑海一片空白。她的气息混乱急促,像是急切地想要寻找冲破的缺口。
室内蹿动着暧昧的气温。
一声巨响,不知什么倒下,在地板上不停滚动。
他支起上身,伸手捞起地上的保温杯。
他如同宿醉,头痛欲裂。他不知道,日有所思,原来是会夜有所梦的。
莫狸的身体……散开的灰色病号服……纤细的腰与微鼓的……他蹲在地上,扶着桌角,重重的咳嗽。摊开手掌,那里什么也没有。
依稀记得昨晚喝了酒。不多,只一点。晕眩感迟迟未落。
他揉着太阳穴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苦笑,荒唐的梦。
墙上的钟表指向三点。他倒了杯水,入口才发现是烈酒,呛进食管,他半跪在地上,辣得挤出泪水。
“莫……”
出口的是她的名字。他的一拳,重重击在桌上。
在走廊上如幽灵徘徊许久,他几乎本能的,走到莫狸门口。
推开门,他看到沐浴在月光下的莫狸。窗帘开着,银色的光芒肆无忌惮地倾泻而下。回头微笑的莫狸,仿佛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睡不着?”
她轻声问。
“我也是。”
他静静站着。
“周悦在信里告白,说她喜欢我。”莫狸自嘲笑笑,“第一次有人告白。一直以来我的病都是让人敬而远之的,我很高兴,这不是谎话。”
他的缄默示意她说下去。
“我不喜欢他。”莫狸干脆地坦白,“不是没感觉,而是不喜欢;不是讨厌,而是不喜欢。”
他终于接话:“为什么?”
“医生肯定也发现了。他说喜欢我,却连我的心情也丢在一边。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不知道我的病情,甚至有一种盲目的乐观……可他又知道什么?我的病基本上没有可能治愈,他这个健康人一脸笑容地劝我别担心算什么?他的喜欢简直是廉价的。今天看上这个,明天又变了……我的生命和普通人不一样,他这个样子让我怎么可能相信。
“不过,他大概也没发现他没那么喜欢我。这个年纪总会有虚张声势的虚荣和一腔热血的善良,大概是对于我的病,他有一种膨胀的责任感和想要借此炫耀的心思吧。与绝症女孩最后的日子,大概也足够作为他日后的骄傲了。”
她突然有些烦躁:“如果我真喜欢他怎么办?他真喜欢我又怎么办?我迟早会死。他到底有没有考虑过之后的事和我的心情?”
“不过他和班长的感觉不错,最好的缘分,其实是在身边也说不定。到底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啊……”
莫狸的声音低下去,她怔怔望着窗外。她很少这样长篇大论,这一瞬间的安静,像是身处没有任何声波可也传达的宇宙之外。
“医生,拜托你说点什么。”她恳求。
“你的一句话我很理解。”
“是什么?”她期待地看着。
“最好的缘分,就在身边。”
他站在月光下,眉梢浸润温情,轻轻地,轻轻地露出微笑,干净美好。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