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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柔和地扫遍莫狸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像是想要把一切深深烙刻。
莫狸的震惊已消失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冷澈:“为什么?秦医生?”
“这件事情或许应该问你。”他依旧微笑。
莫狸突然懊恼地抓抓头发:“我不知道,真是抱歉。”
“不用道歉。”他低喟。
“尽管我明天可能会死?”
“嗯。”
“尽管我的身体很弱,承受不了……那些?”
他讶异挑眉:“嗯。”
没想到她连那些都想到了。
“为什么医生你要在我说过那么长那么长一段话之后告诉我啊,”她苦着脸,仿佛真的很苦恼,“这样我连把玩笑当真的机会都没有。”
“不是玩笑。”他轻轻的一句话,强迫缩进壳里的女孩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你喜欢精致的点心和可爱的东西,你喜欢街角的灌汤蟹黄包,而且百吃不厌……你可以一整天自己坐在一边,也会因好友不经意的善待而拥有一下午的好心情……最重要的,我知道的莫狸,有属于她的柔软。莫狸,我与你相识七年,我们了解充分。”看着女孩瞪大的眼睛,他笑了一声,心情很好,“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我知道你的很多事情,比如你喜欢的男……”
“不要说!”莫狸赤脚跳下来,去捂他的嘴。他存着逗她玩的心思,故意蹲下来让她捂,然后反手拉住她,轻轻一扯。
莫狸来不及反应,被他拉着手带进怀里,他能听见女孩清浅的呼吸,眼神一黯。
他放开莫狸,继续道:“我不曾想过治愈你,但你若去了,我这一世,会带着你的回忆活下去。”
莫狸突然有些粗暴道:“不需要!”
她情绪低了下去:“为什么你要为我背负那么多?”
“这不是背负,莫狸。”他深深地看着她黑色的眸光,“你的拒绝对我来说才是背负。我的后半生将会不止一次后悔,为什么放走了你。”
“可……我们相差十八岁。”莫狸咬着嘴唇。
真是透彻,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痛脚。
“你介意?”
“不!我是介意你!与未成年病人发生这种事,你还怎么工作!你的生活会被我毁掉的!被一个死人!”莫狸再次吼出声,胸口起伏,不停喘气。
他摸摸她发顶:“这样就好,你不介意,我也不介意。”
他轻声解释:“我是成年人,会对我的选择负责,会做好一切。莫狸,不必为我担心。”
“你……”莫狸失语,“这让我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啊!”
她带着哭腔求到:“给我一个理由拒绝啊!”
“你可以说你不喜欢我。”他眉头微蹙地提议。
“可我说不出啊!”
莫狸的眼泪倏地涌出,她一把抹去,倔强地忍着。
“只有这句话,我说不出啊……”她哭着道。
他在那一瞬间产生了罪恶感,是他逼得太紧了。
莫狸像只小树袋熊,抱着他哭了许久。
最后她在他怀里睡着了,他抱她上床,俯身在她光洁前额落下一吻。
“晚安,莫狸。”
抵着门板坐下,一波波眩晕让他几欲作呕。喉头火烧火燎的痛感终于通过神经传到他空白的脑海。
这酒真烈。
后来,莫狸拒绝见他。偶尔的碰面,她也会转过身,不发一言,摆明划分界限。
她消瘦得厉害,圆润的脸颊迅速凹陷,愈发凸显那双黑彻的眸子。她的眼睛里好似有一个漩涡,幽深不见底,愈发难以捉摸。
“你们之间……算了,当我没说。”周在换班时郁郁道。
周一定发现了什么。既然不挑破,他也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特意请了假,脱下白大褂,只穿着衬衫走进莫狸病房。
莫狸真的瘦了。是因为病情陡然的加剧,或许,还有他带给她的烦恼。
“秦医生。”
他看到他的小兽在灌木前呜咽一声,调转身体,毫无眷恋地消失在丛林深处。
莫狸是抗拒的,从她复杂的眼神中可以清楚看到。她的心黑白分明,如同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此易懂。
莫狸转头看着窗外:“没想到秦医生也会翘班。”
“我请假了。”
“……为什么来找我?”
“只是想看看你。”
“这算是什么?”她的声音陡然变大。
“我会申请换医生的。”最后,她说完这句话,看着天花板,两眼放空。
他毫不犹豫的同意:“好。”
“秦医生,”莫狸苦笑,“尽管我们之间有一点不愉快,但我真的很感谢您。”
莫狸握着他的手,很快,再次松开。或许这并不是标准的握手礼,因为莫狸没有丝毫章法可言,只是混乱地捏着他的手指而已。
短暂的停留,那只温热的掌心离开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秦医生,谢谢,好聚好散。”
没有莫狸的日子就像恢复了七年前的规律。上班,手术,下班。和周缓缓地交接手续,偶尔周会汇报一些莫狸的境况。
办公室的桌面上,多肉植物肥厚的叶片上,闪烁着晶莹的水光。绿色的眼睛落在凌乱纷杂的桌面上。
他很久没有收拾桌子了。繁忙的间隙,他似乎不再有那份闲情雅致。
八点,上班时间。
他看着一尘不染的桌面。
“周,你替我收拾了?”
“我又不是你老妈子!想的美吧你!”
他拿起归置整齐的文件夹。小小的田螺姑娘,在他最空虚的时候悄然出现。
谢谢。
他对桌子做了一个口型,微笑坐下。
冷静下来时他回想,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莫狸的病情他最为清楚,心情的波动也是会影响身体状况的。而失去冷静的他,无论是从职业道德还是个人情感,于情于理,都不在配做她的医生。
他想要占有她,但他更希望她活下去——即便在身边的男主角,不是他。
三十二年索然无味的生活,他飞蛾扑火般强烈的情绪,被自己亲手扼杀。
第二天,多肉的小盆中堆了满满一捧肥料。
他失笑,拿着勺子,用垃圾桶接着,拨掉大半。
“又是那个女患者芳心暗许了啊?”周游刃有余地打趣。
他扫过一眼,那边立刻噤声。
“对了,那个大男孩,是叫什么来着……小周,记得是你本家?”
“周悦?”
“对,就是周悦,他今天又来了。是来找阿狸?”女医生扶扶宽边眼睛。
“可能……嗳秦医生你去哪儿!”
他扣上门,周惊讶的大喊被锁在门后。
病房空无一人。
护士端着铁盘左右为难:“莫狸一直很听话……这是怎么了?秦医生,你知道吗?”
那里不再有高大英俊的白大褂男人。
“秦医生?”
走廊空荡,没有人回答。
他匆匆上楼,大步跨着阶梯,蹬蹬的足音有如魔音缠绕,紧紧勒着他的呼吸。
一把推开天台的防盗门,一阵风扑面而来,同时袭来的,还有气势汹汹的质问。
“你不喜欢我,也不用这样侮辱我的情感吧!”
女孩的声音很冷静:“我从没有说过类似的话。只是你的喜欢太轻率了,我不是普通的高中女生,沉浸在酸酸甜甜的初恋中,结束后大哭一场,就可以肆无忌惮的迎接下一次心动。”
她一字字说道:“我输不起。”
“我不会抛弃你的!”男孩大吼。
莫狸的眼神一定是湛然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因为那边再也没有回答。
“你能保证一生吗?”
风声呼啸。
“这就对了。”莫狸的声音如释重负,“班长似乎挺关注你的,你也多留意一下吧。”
周悦愣愣道:“你,喜欢那个医生?”
准备离去的他,被陡然抽去了力气。
“我喜欢他。我注视着他,整整七年,无论是以怎样是视角。他是除父母外,我最重要的人。”
“就因为这个?七年算得了什么?我们有一辈子!”
“那又如何。”
莫狸顿了一下,缓缓道:“我的余生,只可能与他度过。”
他在门后,闭上眼睛。
“你要做一个大你十八岁的人的恋人?”他不可置信,“你刚刚拒绝了我!那个人给得了你安稳和幸福?”
“至少过去的那九年,他是的。”
莫狸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所以剩下的日子,无论以怎样的身份,我只想陪着他。”
周悦夺门而出,看到垂手而立的他,眼中恼怒与羞愤一闪而过。
他扶着因惯性转回的门,走出去,反手轻轻带上。
莫狸站在耀眼的阳光中,拉着栏杆,倏近倏远。她穿着几乎透光的白色长袍,宽大的下摆如同裙摆,被风扬起后露出纤细笔直的雪白小腿。她的皮肤因为久居室内而呈现病态的苍白,透明的皮肤下,能看到蜿蜒的青色血管。她站在那里,在天台的风中,在溶溶阳光下,随时都可能融化。
“现在我不是病人,你也不是医生。”她忽开口,“所以我要说了。”
他走向她的身边。莫狸的手离开栏杆,向他的方向伸去。
“秦央,我喜欢你!”
逆光,一片花白刺眼,暂停了两道呼吸的节奏,然后辗转缠绵。
莫狸准确地扑到他的手臂上。她很轻,他轻易就可以把她带起来转圈。白色的裙摆,如同一轮满月,绽放在金色阳光洒满的天台中心。
手臂上的重量和温度,是莫狸存在的唯一实感。
“秦央,你不做我哥哥,我也不许你忘记我!”
她双臂环住他的颈,在他耳畔道。
他嘴角浅钩:“我答应你。”
……
“莫狸的医生。”
那个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进去吧。”他再次低下头。
白色菊花装饰的灵堂肃穆沉寂。莫狸在这里时,一定不会喜欢这种气氛的。
憔悴的莫母眼睛红肿,萎靡在黑色折叠皮椅上。
“秦医生……您肯来,小狸会很高兴的。”她虚弱地笑着。白发人送黑发人,无论做了怎样的准备,都猝不及防。
莫狸的眉眼和莫母很像,莫母笑时,他透过苍老的面容,看到莫狸青春洋溢的脸。
那个笑容,太过相似。
莫狸的生命力一点点消逝,被推入手术室时,她用虚弱苍白的笑脸,告诉他:“别怕。”
后面一句轻的近乎不可闻。
“忘了我吧。”
轮床的轮子划过瓷砖地面,刺耳的摩擦声中,他被隔在手术室的玻璃门外。
他抓起周的领子,低吼:“莫狸死了,我不会放过你。”
可莫狸再也没有出来。
他站在恸哭的人群间,右手摸索,最终从黑色西服的口袋里拿出口琴。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他再也没有机会唱给她听。
那天一名男子在少女的葬礼吹完一段口琴,背过身,拭去泪水。他低低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似是道歉,含混而不清。
Good night,my angle.
据说,男人是死去少女的主治医生。
据说,是因为手术失败,男子才会如此失态。
人们可笑地谈论着这场“医疗事故”,以讽刺或愤懑的口吻。但无论怎样,那天的阳光,一如最开始,温暖像是动物的绒毛,抑或是小女孩茸茸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