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六章(1 / 1)
阳光明媚的画室里,冯星辰托着调色盘,嘴巴微微张开,用画笔小心勾勒着画布上初具雏形的轮廓。
去日本前她要再画一次哈尼,回来以后就再不养任何动物了。
冯剑豪形式化地敲了敲门,直接进来,看到她画的东西一愣,随即若无其事地关上门,把视线移到她脸上,说:“水彩弄脸上了。”
冯星辰闻言把笔杆叼在嘴里,拿手背蹭了一下。水彩还没干,给蹭花了,还沾了点在手上,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毛巾,她索性破罐破摔,一挥手:“算了,等会我画完再说。”
她忽然想到什么,用两根手指夹着画笔回头问他,“你进来干什么?”
他看着她脸上滑稽的印子说:“我下午五点的机票。”
她脸上的表情一僵,旋即不高兴地挤兑道:“又没人拦你。”
他沉下脸叫她:“辰辰。”
她顿时就翻脸了,“你不气我就没事干了,烦不烦人!”
每次回来不给她带礼物不说,还成天挑她毛病。明知道她生着气,非在她眼前晃。整天不是逼她认错就是逼她改正,说的是他要走了,实际上就是要她给他道歉,她偏不!
冯剑豪看了眼她,搬了把椅子,作势要坐下。她见他要打持久战,立即把手上的东西搁了,忙不迭扑上去把膝盖抵在椅子上,不让他坐,“我说真的!你操心你自己的事行吗?”
冯剑豪绷紧了下颌,蹙眉道:“都已经不在青春期了,怎么还这么冲动?说你两句怎么了?”
冯星辰寸步不让,冷冷回敬:“那我做自己怎么了?”
“你做自己是因为高兴,如果为了标新立异就特立独行,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还能高兴吗?”他气得不行,也不坐了,走到门前扶着把手,甩下一句话,“你以为管你全是为你好?是怕你什么都敢做。”
门被关上。
冯星辰俯身搭在椅背上,闭着眼回味着那些话,喉头艰涩难忍,歪头看着画了一半的哈尼,滑坐到地上,只觉得难过又伤心。
***
近郊的一栋老别墅四壁爬慢了爬山虎,叶子皱巴巴地蜷成一团,在寒风中摇曳。
徐振深推开房门,看见父亲站在窗边,之前拉上的窗帘已经被拉开系好,冬日温暖的阳光照着掺着徐展培黑发的白发中,背影却如山般沉稳。
徐展培的头发这两年白得很快,脸上隐约露出岁月的痕迹,病后的疲软让他显得格外平和,那是身经百战地老练,更是置之死地的从容。
徐振深端着药和水进屋,轻手轻脚地合上门。“您怎么下床了。”
“那怎么办?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床上度过?”徐展培慈祥地笑起来,“你和你妈一样,都当我伤的是腿。”他指着床头柜温和地说,“放着吧,我一会吃,现在陪我说会话。”
徐振深看着数好倒在盖子里的药粒,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父子俩极少面对着面交心,徐展培实在没力气挺直背,靠在椅背上,对按他手势坐下的儿子说:“你爷爷临终前一直念叨着富不过三代,希望你和明占能安稳度日,可你从小出挑,我一直把你当接班人培养,可最后把你送出国,却是为了不让你牵扯进来。现在不行了。”
“我跟你王叔叔认识二十年,今天才悟出来,一个人脾气好坏和心性无关,是否愧疚和对方人品无关,能不能承担和愿不愿负责无关,如果他现在做什么对你不利的事,你就放手来吧。不用顾着我。”
这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叫他不要心慈手软。
当年的王井山只不过是社会底层的一个小人物,徐展培刚刚接管了徐家家业,没有培植的党羽,把他当可信任的兄弟看待。
十五年前的一天,带着他外出与合作方洽谈,没想到途中后车追尾,司机避让不及,虽然向左打了方向盘,但还是撞了上来,致使王井山脊髓受损半身瘫痪,他却只受了轻伤。
他出于道义给了王井山权利和地位,可王井山不但心安理得地收下,还把怨恨和痛苦都归咎于他,认为不是陪着他办事自己还能自由行走,自此性情大变,一再得寸进尺地索求,直到今天。
因为这件事,徐展培对于小儿子算得上用心良苦,可徐明占还是交友不慎,不争气地步了父辈的后尘。
徐振深还未开口,门铃却响了。
这栋别墅是给徐展培养病用的,环境相对幽静,人迹罕至,周围只住着私人医生,没有雇请佣人。
徐振深起身去开门,门打开,来的是冯剑豪,他见到徐振深也不客气,直接说明来意:“我来看徐叔。”
徐振深让出道,听他兜里的手机振了又振,提醒道:“手机响了。”
冯剑豪边脱鞋边说:“我知道。”
徐振深见状判断出大概,状似无意地问:“妹妹?”
还能是谁?
冯剑豪谈起冯星辰就发愁,黑着脸说:“越大越不懂事,翅膀还没硬就想着翻天,知道错了也不松口,当面就针锋相对了,我接了再和她吵一架?”
徐振深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说着公道话:“明明是你太贪心。给了她干净的环境,又告诉她人世险恶,给了她矛盾,却不让她选择。你心里为她感到骄傲,说出来的却全是缺点。指望她听你说话,不如找个哑巴谈心。”
冯剑豪多聪明的人,马上就发现他在损自己了,举手投降:“得,都是我的错,看完徐叔给大小姐回一个,这会儿行了吧?”
“随你。”他中肯道,“这个年纪是这样,再大一点就好了。”
***
接到冯剑豪电话的时候冯星辰正在超市推着推车选食材。
虽然废除棍棒教育后农奴可以翻身,但毕竟积威已久,她也不敢贸然把后路断完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打了三个电话示好。
当冯剑豪不接电话的时候她心里咯噔一下,结果现在他主动打回来,说不高兴是假的。
她开心地扒拉了一下手机屏幕,接通电话,耸肩歪着脑袋夹着手机,比较着手里两包新鲜的杏鲍菇来掩饰自己的紧张,软软糯糯地说:“你走了啊?”
冯剑豪说:“马上上路了,忘了叫你添衣服,到那边注意天气。”
语气还是老样子,关心也是老样子。
以前她感冒的时候,冯剑豪总是边给她找药边数落她是害人精,她一边委屈地哭一边躲着不喝药。那时候她只知道生病非她所愿,却不了解添了多少麻烦。如今她知道别人的好意不是理所应当了,仍然很抗拒这种暴戾的温柔。
她难得乖顺,“知道了。”
说完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无意间包裹杏鲍菇的塑料膜被她抠破了,她心里一跳,下意识看周围有没有人,叹了口气,把东西放进了购物车。
听到她叹气,冯剑豪以为她是因为自己,笑着问:“耳朵起茧了?”
她脑袋放空,“耳朵里长的又不是茧。”
“我该说什么好?”他想表达的是怕说错话踩到她尾巴,听在冯星辰耳朵里却又像责怪。
她眼里闪过一缕惆怅,自暴自弃地说:“我知道这么多年的拘束并不全是你们这些对我严格要求的人给的,但我已经很累了。哥,对不住了。”
做一个不能有一点错处的人太累了。
因为不想辜负,才那么抗拒期待。
冯剑豪沉默片刻,又恢复了严厉,严肃地质问她,“冯星辰,你现在能笃定地跟我说,你从没有因你拥有的一切感到骄傲吗?”
冯星辰被他一句逼得直冒泪花,梗着脖子难过地想:我不能。我一直为我所有的品格、能力、气度、涵养,深深、深深地骄傲着。
***
没几日冯星辰就动身去东京了。
冯廉生派了辆专车载她去机场,冯夫人置办了一大堆东西要她带着,行李箱的拉链差点被扯坏,都看不出她是要出国还是刚从国外回来。
她不想让冯夫人担心,又不想拖这么多行李,琢磨了半天,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馊主意,趁着司机下车搬东西,鬼鬼祟祟扔了一部分在路边,省了不少麻烦。
经年累月的拔苗助长,使她学会了阳奉阴违,在按要求和做自己间找到了平衡,成就了一种假,又在找寻人间正道中衍生了一种真。
不伦不类,却和这个社会相得益彰。
算上路上堵车的时间,到机场至少需要两小时,冯星辰坐在驾驶座后面,扒着窗户朝外面看。车水马龙,连市区门脸房的招牌都被车挡得密不透风,正赶上上班高峰期,车子走走停停,她晕车晕得难受,吃了两颗药才稍微舒服一点。
最后实在没精神,她萎靡地靠在前面的椅背上,乞求司机:“刘叔你把车载视频打开吧,我想看电影,什么都成。”
司机闻言把车停在路边,切换了模式,递了张碟进去,对小姑娘说:“字幕太小了,要是晕车就别看了。”
她马上兴味盎然地推门下车:“没关系,我坐前面来。”
说是性情顽劣,可骨子里全是这个年纪应有的活泼可爱。
司机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换到前面系上了安全带,身经百战不禁笑着调侃:“每次你坐我车我都得时刻谨记车上有个祖宗。”
冯星辰当然知道这是在开玩笑,家里对司机的要求一向高,高到指哪停哪,可以从与车身同宽的缝里擦过去,甚至为了减少车胎磨损和车子的损耗,不允许原地打方向盘和把方向盘打死,技术好到爆,才不会因为她坐在副驾就咋样。
她舔着唇笑了笑,就把视线移到屏幕上去了。
到机场的时候片子接近尾声,可她不得不下车,司机停稳了问:“手续都办好了吗?要不要我替你排队?”
冯星辰不愿意麻烦别人,连忙摆手说不用,歪头努了努嘴:“只要把这片子的名字告诉我就行!”
司机着实喜欢这个没架子的姑娘,笑着把片名告诉她,下车帮她搬行李,目送着人进了机场。
冯星辰拉了拉外套,把双肩包的带子挪到肩窝,反带了鸭舌帽,抓紧了行李箱,蹬着小牛皮鞋就往里跑。
没想到负责人没找到,倒见着个认识的人,她兴冲冲跑过去,笑得眉眼弯弯,装作很熟的样子打招呼:“你也出门啊,去哪?回美国吗?”
他看着眼前火一般炽烈的姑娘,温柔地告诉她,“我送你去东京。”
这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天舞会上带她跳舞的人。
或者,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