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五章(1 / 1)
接下来的日子不太平,冯星辰很是安分了几天,也不想吵架论输赢了,终日有气无力,委屈得厉害。
以往她在外都是捧着张笑脸左右逢源,谈吐理智,用公认的完美赢得赞誉,私底下追求一切所爱,要不是知根知底的熟人,还真看不出她的脾性。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的名声越来越臭,方圆十里外的二世祖都开始说道她的不是和一些无厘头的闲话。
那天是彻底把她点着了才没在意场合,可她也没当众做出有损门楣的荒唐事,如今却连陈年旧事都被人恶意歪曲着挖出来四处传播。
卢伊人曾跟她点过一二,意思大概是:过得不好的人阴,过得好的人懒,你不招摇还有人在你身上作怪,多半是故意整你。这帮把了解的丁点东西当做筹码的货色,要么是出于我难受你也别想好过的自私,要么就是你不符合我审美标准却依然发光的自负,或者示好没有回应的不满,你不把对得上号的筛出来,哪天墓志铭都能被改了。
最初冯星辰深以为意,科学正式地运用控制变量法试探了一番,贼没抓到,自己倒前瞻后顾施展不开,于是暴躁地揉了揉头发,又横冲直撞一往无前了。
反正别人不喜欢她,她也未必喜欢别人。
中秋是团圆节,冯夫人去机场接丈夫,刚出院门就看见她抱着一摞书满头大汗地走过来,吩咐司机按了两声喇叭。
车窗降下来,不过几句寒暄,离家没几步路,她执意要自己走,冯夫人拧不过她,也不再坚持,见她外套敞着的,要她把拉链拉上。她腾不出手,应和了两声还那么穿着,到了门口,她舔舔牙,翻包掏纸的时候书滑了一地。
她连忙先插了钥匙。
推开门,竟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火味,她愣了愣才把行李箱拖进来。
两秒后,她胡乱踢掉鞋,踩着双白袜子蹬蹬蹬冲进客厅,指着打老远就看到的画嚷嚷道:“谁把我的涂鸦挂这儿啦!挂这儿干嘛啊!快给我撤下来!”
别人的黑历史都是藏着掖着生怕暴露在太阳底下,到她这倒好,信笔勾勒的几条线被人精心裱起来放在最显眼的位置。门外汉不觉有异,可她的作画水平大有长进,看着原来的作品只觉得丢脸,比日记被人偷看了还着急。
没想到一叠声叫唤,把她最怕见着的人催下来了。
冯剑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站在楼梯口看着她,浓眉皱起,一派沉稳持重的样子:“怕没人知道你今天回来,去把鞋穿上。”
一回来就被训很不爽啊,面对着墙壁的冯星辰猛然扭过脸,刚准备发火就看到他奇异的打扮,笑嘻嘻跑过去,扯着他身上有板有眼的中山装逗贫:“哪弄的?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追求。”损完她瞟到哥哥沉下来脸顿觉不妙,识趣地转移了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冯剑豪拎着她的袖子把她那爪子从胳膊上弄下去,不冷不热地拆穿她那点小心思,语气淡淡的:“我回来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冯星辰最讨厌他用这种不阴不阳的腔调跟自己说话,当即拉下脸:“你帮我把画摘下来我就高兴。”
冯剑豪睨了她一眼,把挡在前面的人推开,径自往楼下走。
她急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抱着他的胳膊撒泼:“我不管你必须给我摘下来!我搬梯子都够不着,呆会摔下来怎么办?还是不是我亲哥?”
冯剑豪倒是停下脚步搭理她了,可说的话一点不中听:“让你好好吃饭非得抱着垃圾食品,现在长矮了怪谁?你爬梯子我不管,摔下来就打断腿,看着办。”
听完前一句她还气得想发飙,旋即又被他下句话吓到,气鼓鼓地瞪他。
冯剑豪见她红了眼眶,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大了脾气一点没变,小小年纪气性这么大。”说着拎着她的耳朵问,“妈给你收拾屋子找到的画,以前她忙没时间陪你,现在你没时间回来看她,给她留点东西怎么了?”
冯星辰本想说“睹物思人不是更难受”,却没再吵着要他把画弄下来,打掉他揪着自己耳朵的手,吃痛揉了揉,摸着滚烫的耳廓说:“我要跟妈说你一回来就欺负我!”
冯剑豪站在楼梯间真不动了,冷眼看着她,竟然较了真:“你今天不去我都不答应。”
冯星辰气得不行,一脚踹过去,差点杵楼梯上,要不是被他拦腰拽回来,指甲盖都能被磕飞了。
还记得那年春节她不计后果地拿点着的鞭炮砸他,他眼疾手快地踩灭了一堆,还有几个没来得及灭就被她自己踩着了,火星炸到腿上弄得她哇哇大哭,把大人招来了,结果导致两个人被罚站。她站了不到半小时,左顾右盼挪到他身后,怯生生地扯他袖子,他还没来得及翻白眼呢就听她娇滴滴地说:“哥我站累了,帮我挡着点成吗?”
往事不堪回首,人高马大的男人直接搂着她的腰把人扛起来扔到沙发上,制住了她的手脚,威胁道:“老实点!一天到晚经历这么旺盛,要不上外面跑两圈?”
冯星辰当然不会傻到为人鱼肉的时候得罪他,偃旗息鼓了,半晌瓮声瓮气地说:“对不起哥,我没照顾好哈尼……”
她狗办丧事的事儿家家户户传遍了,不知底里的都当作笑话,冯剑豪也知道一星半点,只是嘴上依旧不饶人:“现在知道祸福难料了?别总一副玩味世界的样子,给别人添麻烦换来的潇洒叫没教养。”
话说得有点重,冯星辰想起叶教授说的话不免气馁:“你怪我拖累你啊?”
冯剑豪扒拉着她乌黑柔顺的头发,苦口婆心地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他的下场也不会好看,可你并不是因为受人欺负才委屈,不要总在行为上像男孩,胸襟见识也像才行。我和爸不怕你摔跟头,只怕一个没看住,你就受到无法弥补的伤害了。”
趴在他腿上的冯星辰玩着手指,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还以为他又要说一堆,听到最后一句却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哥,眨着眼睛试探道:“那你准我去东京吗?”
没想到冯剑豪今天出奇的好说话,还问她为什么不准。
冯星辰一听有戏,马上得寸进尺地一拳擂上去,幽怨地控诉:“之前我一说出去玩你一准用铁腕政策给我压下来!”
“那是妈担心。”他腾出手摊在腿上让她打,“你年轻气盛想一个人闯荡可以理解,可谁能保证路上安全,要人跟着又说监视你,哪来那么多废话。现在有人陪着你,出趟门说不定还能长点脑子。”
冯星辰腹诽他说话逆耳,但好歹是忠言,也就勉强接受了。
半晌,她像小老太太似的叹了口气:“我看妈还是不放心啊。”
冯剑豪给她气笑了,把她从腿上掀下去无奈地说:“你是不明白,对真正关心你的人来哪都是危险的地方。”
她心想不管怎么样同意就行,她利索地爬起来,拍拍屁股就往楼上跑。
冯剑豪在后面吼着问:“你干什么?!”
“那画儿太丑了!我一定得重新画幅换下来!”
说了半天,还记着呢。
***
兄妹俩和平共处的时间超不过半小时,这几乎是这些年来的铁律。
如果刚才的和谐是出于她对死去伙伴的愧疚,那么接下来的矛盾则是多年深植的劣根。
一家人难得聚齐,冯星辰心情舒畅,蓉姨端上最后一碗排骨汤的时候她拉了拉老佣人的袖角,小声说:“蓉姨,下午能煮两只猪肘子吗?还有卤鸡翅,卤鸭翅——”
她话都没说完冯剑豪就说:“又吃这么咸,知不知道吃多了容易得高血压?”
冯星辰不高兴地丢了筷子:“不知道!怎么就高血压了?有我这个年纪高血压的吗?我都快低血糖了!怕在外面吃这些没形象,我大半年都没吃过了,偶尔一次怎么了?你怎么老和我过不去啊!”
一边的蓉姨也有点尴尬,冯廉生咳了一声:“辰辰,怎么跟你哥哥说话的?”说完又对蓉姨说,“现在炖晚上能吃吗?”
蓉姨眼观鼻鼻关心,连声说能。
冯夫人就坐在冯星辰旁边,见状拿她的碗咬了一勺排骨汤,把里面的小排挑了两块给她,柔声缓和气氛:“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确是不好啊,你现在不觉得,到时候生病了又要难受。”
冯星辰绷着脸冷哼一声。
还有更难听的话没说出口,可根据以往口不择言把家里人都得罪了一遍的经验,她忍了,可半天还是觉得膈应,越想越气,最后她实在没忍住:“明明是他先惹我的,每次都在我话刚说一半的时候拆台,他要不跟我道歉,我还跟他吵。”
冯剑豪一直面无表情地沉默着,闻言平静地看了她一眼,道歉:“对不起。”然后用餐巾抹了抹嘴,淡淡说,“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哗啦一声,冯星辰突然撤了凳子,猛地站起来,对着他高大的背影咄咄逼人地说:“你不就想说被我气饱了吗?你不也一不高兴就撂挑子,凭什么我就十恶不赦罄竹难书,爸妈在这你摆什么脸色,要我把你平时说的话录下来给你听吗?”
冯夫人看到继子的脸色,伸手拉她胳膊,可冯星辰早就脱缰了,还不怕死的往前走了一步:“蓉姨做饭不好吃是吗?回来!不准剩!”
冯剑豪太阳穴突突地跳,忍到极限的样子,眼里凶光毕露:“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揍你。”
冯星辰被震得逮住,眼睁睁看着他走掉,坐下来含着勺子喝了口汤,眼睛也跟着红了。
坐在对面的冯廉生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说。
后头几天山雨欲来,六个交换生的名额人人都不想错过,几百号人争得头破血流,嘴脸格外狰狞,全凭抹黑他人换自己上位。
冯星辰是叶教授举荐的候选人,又是唯一一个既定的名额,没夺到其他名额的人都把矛头对准了她,就连没参加竞选的人也不断用刻薄恶毒的言语攻击。于是她不是去日本的学生里实力最弱的,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却是最多人不服的,舆论最多的。
一开始她抱着“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的态度忍了许久,直到系主任给她办完手续后特意嘱咐了几句,总结起来意思就是:叶老为你是费了心的,你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出国交换。
她行的端坐得正,这辈子还没做过亏心事,当时就忍不了了,跟系主任据理力争:“您可以调我的档案来看,清白无污点,并不比他们差在哪,既然定下我了为什么还要怀疑我的能力?您这么说,不仅是对我的侮辱,还是对叶教授眼光的质疑。”
冯星辰这个年纪,一爱问为什么,二爱问凭什么,说到底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心气儿高,骨里傲,三句话离不开乾坤朗朗月白风清。
她还没来得及领悟中国的文化,机灵却不够圆滑,冲动却算不上果敢,不能妥善平衡原则和机变,不懂得什么应该恪守,而什么时候应当隐忍。刚极易折,正因为她极端的优势,才令她身处劣势。
果然,系主任沉默了半天才说:“你正气凛然不代表别人就没有手段,你能毫无悬念的拿到这个名额,一是因为叶老的地位,二是学校的认可,你看看你的成绩,再听听外面的评价。小姑娘,你要想走得远,凭意气是成不了事的,我是看叶老对你这么上心才会跟你说这么多。程序没走完,永远别张扬。”
冯星辰的脸色顿时难看了。
世上很多事人人都心知肚明,当所有人都以不知道为面孔示人的时候那种惶恐和焦虑是巨大的,你会妄图告诉见到的人事情的真相,但是他们都知道,在你说之前他们就知道,他们玩的游戏叫:谁说谁就傻,谁傻谁倒霉。
这个机会第一不为国家筛选人才,第二不管谁去都对学校名声无碍,影响的只是个人的前途。
没人去核查是否公平公正,也就意味着她没做错事也要无故被喷,她甚至不知道在为谁顶包,而给她带来的困扰和无厘头的闲话是连源头的权势、金钱都不能摆平的。
叶庭中向来以正直闻名,肃清考场,整顿校风,教导学生诚信,在她事上却绞尽脑汁,不得不屈服于潜在的规则,而她最终和俗世里胆小怯懦的人一样吃人嘴软,如法炮制的将骨气丢到了九霄云外,没了说话的立场。
她对自己很失望,听到这种言论生出一股无力感,“不管怎么样,我永远相信实力能打败世上所有的阴暗面。”
各路神佛闭眼,自有繁星点灯。
我有很多相信的事,我有很多不信的邪。
她原本以为系主任会声色俱厉地批评她,没想到他笑了,关了档案室的门,把文件交到她手上,非但没有为难她,还语重心长地说:“所谓的是非黑白、真假对错,不在于你心中的正义感多强烈,而在于你能牺牲到什么程度。在那之前,你必须了解,你所做的一切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是为惩恶扬善,还是落井下石,是别人用错了道,还是你没悟到法。虽然你不招人喜欢,但我很欣赏你的勇气。”
人就这么奇怪,不会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却依然会羡慕那些还没做出选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