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1 / 1)
那天晚上的很多事情,崔中石在后来给谢培东的汇报中,选择性遗忘了。谢培东听到的部分是:方孟敖去接他,然后提出了停课事件,准备离开。所以他不得不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去安抚,直到方孟敖回心转意返回航校。
“一晚上的时间?”
“因为——他,不想回去——”
崔中石微微有些结巴。
谢培东习惯性地用铅笔顶住了鼻子,这是他思考的方式。
他记得,上一次见面,这两个人也是聊了一个通宵。
他也记得崔中石谈到方孟敖对理想国家的畅想时,眼中那种幸福的光芒,能让他想起周璇另一首缠绵的:“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谢培东相信,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但那属于崔中石自己的秘密,他决定不去过问。
眼看着谢培东把铅笔从鼻子上拿开,崔中石表情立刻自如了很多。
“孟敖的意思,航校不会永远是世外桃源,当战争开始胶着状态的时候,这些学员终将上战场。他不会去打自己人,更不愿让学员把他看做内战英雄。停课事件只是促成他离开的一个时机。”
“战争胶着的状态——”谢培东眼中闪烁了一下光芒,“他是这样想的?”
“而且还这样在课堂上说了。”崔中石微微蹙起眉头,“这种不懂得掩饰的性格,是很危险的。”
谢培东想细问,但又一转念放弃了。
“继续说。”
崔中石顿了顿,因为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方孟敖听到这话时淡淡讥讽的笑容。
“掩饰么?”那个男人自嘲的声音,“——我们敬人,我们又顺天,我们是乐天安命的神仙,我们的历史是一掬清泪,孔子哀悼死麒麟的泪。”
“那是什么?”谢培东有点听糊涂了。
崔中石又微微有些结巴:“那——是一首诗,闻一多的。”
“哦——”
“出非其时,世道将乱——孟敖对自己的评价倒不低。”崔中石轻轻笑意,听起来是贬抑,却带点欣赏的。
谢培东想象不到这样的时候,大少爷居然还有闲心念诗,而他的这个下属,似乎还挺有共鸣。他不禁感到自己越来越像个落伍的老人家,还是讨人嫌的那种。
——这世道就是一群年轻人玩文艺的调调。
“详细的,等有时间再向您汇报吧。”崔中石打住了这个话题。“孟敖至少已经回去,现下需要做的,是尽快撤销他的罪名。当初行长安排孟敖进航校,托得是王副校长的关系,王副校长已知此事,但他暗示我去找政治部的姜万钧主任。”
“那就是说,停课的事儿,是姜万钧弄出来的——”谢培东沉吟,“我们和他不熟,王副校长觉得他是为公为私?”
“姜主任是半年前才调到航校的,来了便着手整肃风气,从这点来看应该不是针对孟敖。但是从孟敖出事到我去造访,耽误了两天时间,我们有怠慢之嫌。眼下姜主任已经飞往广州分校,后天返回,一切都需要等他回来决定。”
谢培东微微点头。
“还有一件事,”崔中石从皮包中掏出一叠文件。
“这就是我电话里和您说的,此次中央银行内部会议的纪要。平抑物价政策失败,有人向财政部告了中央银行的状,说内部有人参与套购外汇黄金,扰乱金融秩序,财政部要求中央银行彻查各分行,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
谢培东接过文件,略略瞥了一眼便放在桌上。
“你即刻回杭州,给王副校长的‘那份’,先拨一半送姜主任。余下的放一放,银行这事儿查完后,中秋节再说。”
“好的,我这就去办。”
“走形式的东西,估计时间不会长,但总是要出几个替死鬼的,出去避避风头也好。”
崔中石垂下眼帘,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起,这动作有几分孩子气。
“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谢培东淡淡瞥了他一眼:“只要你不是狐狸就行了。”
崔中石嘴角不由漾起很苦的微笑。
“铛——铛——”,金库值班室内的座钟打响,提醒两个人,此时已是凌晨二点。
“行,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家休息吧。”谢培东说。
崔中石迟疑了片刻,最后嗫嚅道:“算了,我还是在值班室凑合一夜吧。这个点回去,吵到孩子,大家都不得安宁。”
“也是。”谢培东点点头,脸上却挂出些微了解内情的怜悯来。
崔中石并不是第一次在金库值班室过夜。实际上他还很喜欢在这里过夜。他喜欢在一个个数字堆砌的繁复后累倒在沙发上的感觉,如果没有地下党的身份,如果没有笔端流过的一笔笔黑账,他一定会觉得更加安逸。
方步亭享受舒适的环境,只要他的权力所及范围,一定是周到而适宜的,就拿金库值班室来说,一切陈设固然中规中矩,但座椅会很绵软,简单的一张单人床也会布置得很舒服,崔中石一连几天几乎没合眼,此刻早已倦怠,身子滑到床上,轻轻舒展肢体,整个人就陷了进去。
他合上双眼,想说服自己快点入睡,可身体接触的舒服之下,不知怎么,另一种意识却被悄然唤醒。努力想压制住,却又无力压制住。
一种感情,如果已经悄然生根发芽,又突破了禁忌界限,再想从心里去掉,绝无可能。
那个人漂亮的身影在他朦胧间是发着光的,月色一样的光芒,沾染到身体的任何部分,那里就会也跟着发出光芒。被掳掠的触感当时换来的是愤怒和反抗,可如今却烙印在身体上挥之不去,暗夜,孤独,不可说的灼热不受控制地一股脑涌上来,放松的欲望如潮水般吞没了他。
“方……孟敖……”
唇间不知觉地念出了名字,呻/吟般的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