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章十三 途穷(1 / 1)
他们相识之后的短短一年中,交过几次手?对彼此的剑,能熟悉到什么地步?自那之后又已经过了七年,七年之中,两人的剑又会变化到什么地步?
应天长全然不管,全然不想,只是近似疯狂的出剑。他不必知道周令梓的剑如何,既然占了先机,他根本不打算还给对方留什么还手的余地。他只是将自己有生以来积累的全部的力量和速度,排山倒海一般向对方袭去。
当的一声,双剑相交,周令梓退了一步,面具下的表情微微有一丝龟裂。剑法还在其次,他从不知道应天长的内力居然能强横到这种程度。
应天长被他禁锢了十余日,中间约等于一个废人,经脉颓萎,内息荒芜,纵使穴道已解,一时三刻之间决不可能完全恢复,遑论与他动手。而眼前这个应天长,竟比他记忆中还要难应付得多!
不过转瞬之间,应天长的剑已到面前。周令梓橫剑相挡,一掌拍上应天长肩头。应天长吃了这掌,身形一晃,剑势丝毫不缓,空桑几乎被压到胸前,周令梓又惊又怒,侧身以避,剑风将他衣袖划下一截。背后已是石壁,退无可退,应天长变招极快,剑式奇诡,三剑连环,周令梓挡下两剑,第三剑终于刺进他小腹,随即残忍的一搅。几乎与此同时,周令梓一掌拍出,正中应天长胸口,应天长身子飞出,重重撞到对面石壁上,又无声无息滑落下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周令梓身子晃了两晃,终于支持不住,一交坐倒。他咳了两声,并不去管血肉模糊的腹部,却伸手摘下了面具,露出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应天长伏在他对面的石壁下,一动不动。
流水声蓦然大了起来。沉重的石门已降下一半有余。
周令梓突然觉得很冷。他并不怕冷。
一路上只有应天长在抱怨冷。或许是习惯了崆峒的高峰的缘故,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冷。
然而此时,低头看着温热的血液从体内汩汩流失,并在接触到空气的刹那凝成暗淡的薄冰。伤口几乎被堵住。体内的血液也在冻结。他甚至能听到它们在血管内逐渐凝固的声音。
周令梓道:“酒里的毒叫什么名字?”
他语气极为平和,仿佛说给自己听一般。应天长仍旧一动不动,过了一会,从他伏着的地方传来声音。“那是药。”
周令梓道:“很好的药。”
他抬头看了看缓缓降落的石门,语气带上一丝嘲讽之意。“可惜不能救你。”
应天长道:“我没指望活着出去。”
周令梓道:“你说你的命有千钧之重。只拖我一个人,值得吗?”
应天长道:“没有法子。”
周令梓道:“难怪你在进来之前说那些话。你想劝我悬崖勒马。”
他笑了笑,嘴角扭曲成一个惨烈的弧度,道:“以你一贯的口才,那些话算是相当没有说服力的了。”
应天长道:“也可能因为我不够真心。”
周令梓道:“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还是死了比较好?”
应天长道:“从一开始。”
如此暧昧的一开始。是从被挟下崆峒的刹那开始,还是在崆峒上见到万方一开始,甚或是更早之前,七年前,他一步步走上楼梯就开始?
周令梓并不想知道。他能感受到死亡的阴影向他笼罩而来,像一个甜美而沉重的梦境。
不止是腹部的剑伤,多年来强行同修天风、地坼两种心法的反噬之力已经在他体内积下了沉重的内伤,都于此刻忍无可忍的爆发开来。他体内的经脉已近破碎,肉体的痛苦已经达到极限,精神却仿佛已经漂浮在体外,平静的注视着自己。应天长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已是隔着重重的迷雾。
“乘麟……刀……好……”
周令梓强行打起精神,在混沌的意识中听清楚的最后一句话是:“大哥稍待,我很快就来了。”
来什么?活着不放过我,死了还不放过我吗?
他甚感不可理喻的笑了一笑,决定一会要尽可能快的赶路。
应天长微微抬起上身,靠在一块石头上。这个动作带来的后果,感觉比他昼夜不停的连续上下山三日还要累。
石门下降到几乎只余一条缝隙。他也并不再去看。他闭上眼睛,下一刻却又暴睁开来。因为那条只够一个人爬着进来的缝隙中,突然闪过了一道黑影。
来者身材颀长,黑衣上沾了些灰白的尘土,带着一柄刀。
应天长呆滞的看着他身后已经完全闭合的石门,又将目光转向眼前的刀客。
他终于反应过来,然而精神已经不足以支持暴怒的消耗,几乎是目眦欲裂的骂了一句:“滚!”
当然,罗宛此时就算要滚,也已经没有机会。
罗宛完全不理睬他,就好像没看见他这个人存在一样,目光将石室内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扫视了一圈,最后停在周令梓倒落的尸体上。
他走了过去,蹲下身看着周令梓的脸。
那张伤痕遍布的狰狞面孔,现在只是如同一个死气沉沉的木讷的鬼怪面具,甚至有几分可笑的意味。
罗宛站起来,这一次确实是对着应天长的方向,视若无睹的问道:“这是周令梓?”
应天长愣了一愣,不由自主的回答:“是。”
罗宛道:“很像周乘麟。”
应天长整个人都懵了,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从哪看出来的?”
罗宛恍若未闻,这次目标明确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来,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颇用了几分力,强迫应天长不得不抬头看他。
这动作实在不妥,换平常应天长无论如何也要表示抗议,但转念一想到了这时候,还争这种小事,干脆由他去了,一不做二不休,还摆一个前所未有的配合表情。罗宛掰着他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突然给了他一巴掌。
应天长又一次愣了,反应过来不由大怒:“你这人怎么回事,打我还打上瘾了不成?”
罗宛道:“打得还轻。”
他不等应天长想出话来反驳,紧接着问:“你想跟他同生共死?”
应天长道:“这叫同归于尽。”
罗宛道:“那你叫我来做什么?南郑车马行里那么些马,就只一匹与薛白雁曾送我的那匹马有八分形似。你设法让周令梓杀了那匹马,是走投无路了,万分之一也好,不也是想引起我注意?想让我救你?”
应天长似乎想说什么,腹稿都备好,又破罐破摔全撕了,若无其事道:“好友。你知道我的剑。”
罗宛道:“你的剑是败雪阁主所赐。”
应天长道:“历代担任败雪阁三剑的剑客,都有阁主所赐的专属佩剑,材质特殊,与所习心法配合。至于琅玕这个名字,是他起的。”
罗宛道:“他给你的剑起名字,你却杀了他。或者什么他待你可昭日月,无以为报,你却杀了他。这种话你说过了,可以换点别的。”
应天长道:“对。但我杀了他两次。”
他抬起头来,笑道:“就在方才,我又杀了他一次。”
罗宛突然站起身,长刀出鞘,点上了应天长的脖颈。
石室内冷冽如腊月冰层之下的河水。落雁刀霜雪般的刀刃,如今竟比周围的空气还要温暖。应天长下意识的凑了上去,感到一缕温热而甜蜜的疼痛。罗宛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像是随时可以把他化为齑粉。
“你现在想跟我同归于尽吗?”
罗宛不知道开门的办法。
应天长如果死在这里,罗宛唯一的下场就是成为他的陪葬。
无论他经历过怎样的窘况,模样何等狼狈,对应天长而言向来都不算多大事情,好像他自己能抽身出来做旁观者,甚至于幸灾乐祸,幸自己的灾,乐自己的祸。唯有此时不同,逃脱不得,罗宛的目光像是有重量的压迫,将他牢牢的按翻在地。非是生死交关或者棋差一着。他是彻头彻尾被击溃了。
应天长茫然的看着罗宛,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离开眼眶的刹那就结成一颗冰珠,在刀刃上碰得四分五裂。他还想继续哭,紧接着就煞风景的发现眼睫已经被冰花糊住。
罗宛回刀入鞘,将落雁刀丢在地上,把应天长从背后揽在怀里,一只手按在他心口。应天长叹道:“我大概七八天没洗澡了。”
罗宛道:“既然知道,就老实点。”
他带着应天长坐下,掌心的真气源源不绝传递过来。应天长微阖双目,像是睡着了。石室再无动静,只有四壁镶嵌的夜明珠发出跟室温极其相称的幽蓝光芒。
罗宛突然道:“我也七八天没洗澡了。”
应天长先想谴责他两句,又想说你其实也没什么味道,最终都懒得出口,只是问:“你真的看到了那匹马?”
罗宛道:“我一眼相中它,回来再看竟没有了,便去问老板,听说杀马的事,但并不知是你二人,只觉得诡异,也探问不出你们的去向。次日我收到风月琳琅阁消息,才知道你在崆峒变故。”
应天长道:“信远镖局呢?”
他突然又道:“算了,我没力气听。等出去了,你再一五一十告诉我罢。”
罗宛道:“你想送我的礼物,就是败刀诀?”
应天长道:“不是。”
他对此似乎确实全无兴趣,罗宛纵然有种种猜测,一时先抛之脑后,一只手去摸他微弱脉搏,知道应天长此时何止没有半分内力,整个人都动弹不得,无法抵御寒气,若不是他来,多不过半个时辰,就要冻死在此。问道:“多久能恢复?”
他似乎早已知道应天长并非无药可救,也知道应天长必定还有开启石门的办法。
应天长道:“最少两个时辰。”
他笑了笑,又补充道:“如果我们到那个时候还没被冻死。”
罗宛道:“不会死的。”
他掌心真气如同火焰一般,逐渐暖热应天长僵硬的四肢百骸。应天长睁开眼睛,微露惊讶之色,道:“你别太勉强。”
罗宛只是问道:“你要如何做?”
应天长道:“这扇门要三剑配合天风、地坼、人寰三种心法才能开,恰巧这三种我都会一点。”
罗宛道:“你一向驳杂不纯。”
应天长道:“这玩意是这样,要么只会一种,要么就都学了,三种心法互相克制,才能相安无事。”
罗宛道:“你因此能胜?”
应天长道:“你说的,驳杂不纯,派不上用场。还是得靠药。”
罗宛道:“这里有药?”
应天长道:“有。药是七年前我献给阁主的。忘了介绍,那边那位就是我们阁主。效力是半刻,之后大约有三个时辰就是我这个死样。还好这里够冷,居然没有变质。”
罗宛道:“你知道你们阁主死在这里?”
应天长道:“我猜的。”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专心抵抗石室内寒意。应天长靠在罗宛胸前,骨节已冻成了惨然的灰白,嘴唇几乎透明,只剩心口还有罗宛护着的一点温度。罗宛下颔抵着他头顶,轻声道:“应天长。”
并无回应。罗宛又道:“应天长。”
应天长在他怀里微微动了动,模模糊糊的道:“嗯。”
罗宛道:“跟我说话。”
应天长道:“不想说话。”
罗宛道:“跟我说话。”
应天长道:“你怎么不说话?”
罗宛道:“我不会说话。”
应天长笑了,道:“又不是哑巴。”又问道:“什么都可以?”
罗宛道:“什么都可以,言阁主的感情生涯都可以。”
应天长深吸一口气,笑道:“不要那个。你还记得在临安初见玉环姑娘时,她说过什么?”
罗宛道:“则你现在不但要我记你说的话,还要我连别人说的话都记了。”
应天长却很执着,道:“你不记得,我帮你想起来。她说,如果你有活着回来一天——换个环境,就算是,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
罗宛心头如电光石火掠过,一瞬说不上是喜是悲,道:“你准我为所欲为。”
应天长道:“对,我准你为所欲为。”这句话似已耗干了他全部的力气,软软的伏在罗宛手臂上,头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