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章十四 琢磨(1 / 1)
对面有人。对面有剑。
他也有剑。他手里握的是琅玕。
离开败雪阁后,他仍旧毫无顾忌的带着琅玕。因为他喜欢这口剑。剑能杀人,能自保,能帮助他做想做的事。他对剑的喜爱,不下于对其他任何物品的喜爱。何况琅玕很美。
琅玕是虚心竹,是无瑕玉,是比君子更君子的君子。
剑不可能与他互相理解。人剑合一之说于他不过是妄言。人永远是人,剑永远是剑。两剑相交,剑身一震。一阵酥麻从剑上传到虎口,带来一种悸动的疼痛。仿佛那不是他的感受,而是剑本身的感受传递给了他。
琅玕不是应天长的第一口剑,也不会是最后一口。
无论是多么美丽的剑,终有断折的一日!
应天长喘着气,跪了下来。
满天都是星辰。他从未在冬天的夜晚见过这么多星辰。
天空寥远到了荒谬的地步。跟石室那种令人窒息的封闭的寒冷不同,江边北风利如刀刃,沙沙地吹动岸边的枯草。他抹了一把脸上的不知是泪是汗,爬到罗宛身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麻木的手指感觉不到动静,他又哆嗦着把手移向罗宛的心口。心口似乎还有一点微微的热气。
“好友。”应天长叫道。“罗宛,罗大侠。”
罗宛没有回答他。
应天长跪坐在地,突然大笑起来。咽喉处翻滚着不止是血还是呕吐物的粘稠液体,他干呕了一阵,伏在罗宛耳边,一字一字小心翼翼的道:“这一辈子遇到我,是你时运不济。但愿自此之后,你生生世世,千万、万万不要再认得我。”
时至黄昏,暮色四笼的荒郊上,慢慢的走来一人。
来人做书生打扮,背着一个书箱,目不斜视,走路的样子有种奇怪的执拗之感。
路上也正有一座野亭。他已知道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亭中坐着一位青年公子,着一身显眼的红衣,在昏暗的暮色中像一团沉沉的火。待到来人走近,那青年突然起身,喝道:“站住。”
那书生摸了摸鼻子道:“足下何故阻拦?”
那公子三步并作两步,一下跨到他面前,那形貌堪称昳丽,表情却凶神恶煞,骂道:“应天长!你他妈在我跟前也敢装孙子!”
应天长被一语道破,也不否认,只苦笑道:“真有那么好认?我花一个多时辰。”
言风月道:“你那水平把单眼皮画成双眼皮还嫌吃力,还敢在我面前招摇简直就是对我的侮辱。”
应天长道:“我才没打算招摇到你跟前,明明是你纡尊降贵来堵我。好了晓得了,下次不敢了。阁主可以放我走了么?”
他言谈一如往常,嘴角也带着笑意,举止却有一种疲倦的冷淡之感。言风月道:“走?你滚去哪?”
应天长道:“阁主是关心我去处,还是关心我死活?”
言风月道:“都不是,你爱咋咋。你把一个人事不知的落雁刀送到我那里,是嫌我日子□□逸,想等他醒了掀翻风月琳琅阁?”
应天长眉毛微微动了一动,道:“不会的,罗宛很讲理。你不是想要他?算我送你一个人情。你有这人情在手,他最起码会为你办一二件平常愁得你掉头发的事。”
言风月冷冷道:“你实在很会为我着想,我感动得恨不得现在就自尽在你跟前。”
应天长退了一步道:“阁主若是要强留,在下也不敢束手就擒。”
言风月怒极反笑,道:“来来来,千万别跟我客气,我把话搁这了,以你现在的状况,能伤了我一根毫毛,我就是你孙子。”
应天长不忍卒听,用一只手捂住耳朵:“言风月,言兄!好歹一阁之主,咱能有点气质吗?你这样要带坏乘麟的。”
言风月道:“何况你连剑都没带!你的剑呢?”
应天长道:“折了。”
言风月道:“真他妈吉利。”随即眉头一锁,道:“你总之今天是走不了,也别想打岔,我只问你一句,你现在滚蛋了,罗宛醒了要怎么办?”
应天长摇了摇头,道:“我此刻要走,正是为了他能醒。”
言风月道:“我给他把过脉,他身上有运功过度的痕迹。你们在金州到底遇到什么?”
应天长道:“等他醒了,你问他就是。”
言风月道:“我问他?问他也不会知道你跟什么人做了什么买卖!我再问你一遍,你以为现在拍拍屁股走了无事一身轻,他醒了我跟他说什么?”
应天长笑道:“就说我死了。”
言风月盯着他,过了一会道:“也行,只是我这人天生诚实,不好说谎,还是现在先把你砍死,这样讲的时候也能问心无愧。”
应天长沉默了一会,暮色越发沉重,近在咫尺的言风月的面容,已经看不大清。言风月转身进亭,将一盏灯笼挂在檐下,亭中便亮起柔和的暗红色的光芒来。
石桌上放着一把雕花银壶和两只水晶杯,石凳上还铺着厚厚的锦褥。言风月斟了一杯酒,递给应天长。应天长接过来,突然道:“是温回宫。”
言风月道:“温回宫的人怎么会出现在金州?”
应天长道:“问得好,我也不知道。密室太冷。罗宛强运败刀诀。走火入魔。我无力回天,他们说能救。我让他们把人送给你。”
他话说的断断续续,很多停顿,说完这几句,已经饮了三杯酒。
言风月道:“所以你把自己卖了?”
应天长大笑道:“我也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人敢买我!”
言风月道:“所以你准备就这样悄悄溜走,还自以为万无一失?”
应天长道:“有时候我想,我若是真死了,会对他比较好些。”
言风月一巴掌把他手里的水晶杯抽翻在地上。“好个屁!”
应天长道:“有时候我还在想,你是不是把这辈子的粗话都对我说完了。”
言风月道:“你这是要他命。你还觉得自己特别高尚,是在救他。你就是在要他命。”
应天长怔怔的看着言风月,猛地站起身来,退了一步。“你知道了?”
言风月道:“我长得像瞎?”
应天长道:“你……你……你会不会因此看轻于他?”
言风月道:“何止看轻他,简直鄙视他,我长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品味这么差的人!”
应天长抽了抽嘴角,却没能笑出来,一手拎过桌上酒壶,对着嘴灌了两口。言风月也不去阻他,道:“虽然都是瞎子也知道的事情,但你实在连瞎子也不如,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你也不是看不对他,你也不是怕人看不起他。你就是不信。你怎么也不能信。你太有自知之明了,有自知之明的过了,可人要是太自作聪明,他还不如傻了的好。”
应天长道:“你是我肚子里蛔虫?”
言风月道:“我是你地府里判官!”
应天长道:“前辈的教诲,我会好好考虑。”他这话很真诚,但听到的人反正是整个脸都绿了。“但还是拜托你不要告诉他我的去处。我要去的所在形势不明,但温回宫跟我素无瓜葛,就算有所图谋,想来不致有生命危险。一旦时机到来,我自然会去见他。”
言风月嗤之以鼻道:“说的好听,你还准备让他等多久?”
应天长反问道:“阁主又等了多久?”
言风月铁青着脸把衣袖一挥。“现在,立刻,马上滚蛋!完全不想再看到你。”
应天长抬脚要走,脚步又停顿了一下,转身道:“金州败雪阁遗址底下,有不少东西。反正也不是我的,这次多承你帮助,崆峒后续也都交你处理,我就借花献佛都送给你,聊表我心。但是门是开不了了,我的剑折在机关里头,不过风月琳琅阁有的是办法,也许你可以去搞几车炸药,或者把河水抽干。我对你有信心。”
他继续往前走,书箱里多了一只雕花的银壶。灯笼的温暖的光被他撇在身后,一同被撇下的还有随苍茫暮色一道四下流溢的箫音。
风月琳琅阁阁主吹得一手好箫。
应天长低头看着张开的右手,虚虚的握住,仿佛还笼着一把冰凉的剑柄。最后一缕夕照在他手上,像一片温柔的血影。他慢慢的将手放在心口上。
冬天也总会有过去之日。城里传来寥落的鞭炮声响。应天长凝神听着,感觉新鲜又好奇。他似乎每一年都在不同的地方听着这样的声响。可是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停下来。
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寂寞过。
没有剑,没有酒,也没有笛。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