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章九 六残(1 / 1)
马蹄杂沓,车声漉漉。信远镖局的镖队于日落之前零零散散的入了城。
待踏在南郑平整的街道上,镖师们饱受风霜的脸上都不由露出一种欣慰的表情。一路上他们提心吊胆,几乎每个人都很少合眼。现今这趟镖终于有惊无险的结束,今晚就可以洗个久违的热水澡,睡上温暖的床铺,再轻快的步上回乡之旅。
罗宛和最开始一样,默默的走在最后。身上自然也染了一路风尘的痕迹,但神情并不见一丝倦怠。
镖队转过街角,已经看得见前方一侧朱红的大门。申屠停了下来,径直转身大步走向队尾。
他看着罗宛,只说了四个字“后会有期!”
罗宛看着这汉子憔悴坚毅的面容。
他突然开口道:“皇天不会负申镖头苦心。”
申屠只是从鼻腔里笑了一声。
“谢你吉言。”当着这么多镖师的面他也并不顾忌。“但要信远镖局回复昔日荣光,那真是要老天开眼了。”
罗宛目送着一行人依次进了宅邸。朱红的大门缓缓关上,回音在寥落的街巷里拖得格外悠长。
事情已经完成。但他并没有离开,他仍旧站着。
“这就是你想给我看的东西吗?”他想。
他觉得应天长简直有病。
他不是没尝过这种滋味;但情况完全不同。按理说情之一字误人深,既然对上眼,那是颠三倒四,无有不好。但他从一开始就时常觉得应天长此人实在一言难尽。
那么对这一言难尽的人一言难尽的自己,岂不是更加的一言难尽。
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放松了身体,靠在墙边,双手抱在胸前,阖起眼来休憩了片刻。残雪将檐瓦侵蚀得湿润而漆黑,一两滴雪水落在他肩头。
一个时辰已过,天色暗淡下来。宅邸中并无任何人进出的迹象。
罗宛突然睁开眼,向那红漆斑驳的大门走去,先是举起手来叩那门环,却发现门竟是虚掩着的;严丝合缝,却并未上锁。
罗宛的手顿了一顿,随即用了几分力将门推开。
庭院极大,重甍飞瓦,显出曾是富贵之家,如今却只剩一副萧条的破败气象。苍苔满地,触目荒芜,显出已许久无人打扫。
四辆镖车已经不见。亦丝毫不闻人声。仿佛这镖车还有十数名镖师,进了这大宅后,就乍然凭空消失了一般。又或者他们根本没有进过这所宅子。
厅堂黑洞一般的门突然敞开,从中走出一个手提灯笼的伛偻老仆,战战巍巍的向他走来。
“公子是……”
罗宛道:“我欲见你家主人。”
那老仆道:“少主久病,不能见客,客人请回。”
他也不送人出去,兀自转过身,费力的提着灯笼回返。罗宛却突然在他背后开了口。
“败刀诀。”
那老仆脚步顿了一顿,却并未停下。罗宛不发一语,随后跟上。
厅堂中只燃了两盏灯火,明明灭灭,暗的令人昏眩,就算看不清楚,也知道桌椅上俱是灰尘。罗宛自然不坐,只是抱臂虚虚打量。那老仆去了一会,从后面搀出一个人来。
这人瘦的风吹即倒,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极其单薄的骨架,张嘴就是一阵猛咳,在老仆的帮助下终于坐定了,方才断断续续的问道:“贵……客……何来?”
罗宛道:“阁下就是烍刀赵家如今的主人?”
那青年瘦的骷髅一样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看我如今的模样,世上还有什么烍刀?又还有什么主人?”
他说这句话的过程中又咳了好几次,罗宛面无表情等他咳完,终于又问:“方才信远镖局的人可曾到贵府上来?”
青年道:“不曾。”
罗宛道:“我亲眼见到镖队进了贵府大门。”
青年道:“阁下应该知晓,即使亲眼所见的事物,也未必能够相信的。”
他不等罗宛开口,便道:“方才听贯叔说,阁下似对败刀诀有所了解。想阁下亦是用刀之人,是否来此探听败刀诀的下落?”
罗宛道:“败刀诀是烍刀家传之物。”
青年道:“不错。先祖痴于刀,蒙江湖同道赠烍刀之名,三十余年于刀道上孜孜不倦,晚年得悟败刀诀。然而刀势过烈,心法奇诡,稍有不慎,即会走火入魔。先祖觉其不详,临终嘱咐后人不可再习。此后烍刀传人,一代不如一代,终于在二十年前,先父暴毙身亡,败刀诀亦不知所踪。这是江湖人人皆知之事,莫非阁下不信吗?”
罗宛道:“我信。但我对败刀诀并无兴趣。我来这里,只是因为信远镖局此刻,应该已将此物送到了你手中。”
那青年定定看着他,突然尖利的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呛咳,深陷的双颊像是脸上两个黑洞。那老仆许是见惯了少主的疯狂情态,只是呆若木鸡的站在一旁。青年道:“谁会来送我这东西?我要这东西有什么用?我经脉已废,命不久矣,难道练了这东西,就能起死回生,称霸武林,重振烍刀家风?!”
他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靠椅,上身极力前倾,似是想要站起来,却又浑身一软,跌坐回去,喑哑道:“你若不信,可来探一探我的脉象。”
罗宛盯着他,一步步走上前去。他碰到对方毫无血色的手腕,仿佛握住的是一截干瘪的枯木。
下一刻,这枯木一般的手臂突然断裂,从中喷出一股黑色的汁液!
与此同时,那青年手中的剑迅捷无伦地朝前弹出。
罗宛想要后退。他无法后退。一旁伛偻的老人已经向他扑来,鹰隼一般的指爪袭向他的腰侧。
罗宛唯有拔刀。
拔刀的同时,他向左后方撤了一步。这一步的距离足以使他荡开老人犹如鬼魅的掌法,却不能阻挡软剑划破他右臂的衣袖。
黑衣上渗出一点在残存的微光中根本无法分辨的红。罗宛慢慢的说了三个字。
“竹叶青?”
那青年笑道:“难为落雁刀竟然知道区区的贱名。”
方才奄奄一息之态已经一扫而空,原本藏在腰带中的软剑剑刃发着噬人的光亮;他似乎依旧站不稳,微微晃动的身体像是一尾极其柔软而敏捷的毒蛇。
罗宛道:“鳏、寡、孤、独、废、疾,除了你们独和疾二位,六残中还有四位在何处?”
竹叶青愉快的笑道:“你猜?”
罗宛根本不想猜。他太明了这二人的打算。
无论另外四人是否在现场,他都不能掉以轻心,不但要对付这二人,还要分心提防藏在暗处的攻势。
即使是一流的高手,也许足以应付面前的鹰隼和毒蛇,却会被这种令人窒息的提防将精神拖垮。
比这更糟的是,他感到右臂传来一阵轻微的麻痹之感,正悄悄的向他右手延伸。
竹叶青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他的笑容更愉快了。
“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他说。“我们无冤无仇,然而我却很想杀你。不知为何,从你一走进来,我就特别想杀你。我已经决定了,无论你知不知道败刀诀的下落,我都必须要杀……”
他的话戛然而止。冰凉的刀尖轻轻的点在他的喉结之处。他手中的软剑已经变成七八截躺在地下的碎刃。
独低吼一声,向他扑来。罗宛长刀一转,化消了他的攻势。但竹叶青也因此脱身,不知从何处又抽出一柄粹毒的匕首。两面夹击之下,身后忽而传来破风的声响。六残之中的鳏竟是一个舞着禅杖的胖和尚。
已经出现了三个人。还有三个人!
罗宛的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致。他必须先杀一个人,才有从这现实和幻想的双重包围中脱身的机会。他的右手已经开始不听使唤。猛然一声惨叫,独的一条臂膀被齐肩卸下,往后一交坐倒。刀光如皓月新雪,随即穿过禅杖狂风暴雨般的缝隙。正在此时,他突然感到左腿上传来一股拉力。
他立刻挥刀向下,就像斩杀那些曾经咬住他衣摆的豺狼一样。
这一刹,他的心中突然比他眼角的余光更早意识到,抱住他左腿的是个孩子。
孩子抬着一张惨白的面颊,目光直直的看着他。
也许并不是个孩子。也许是个年纪比他还大上两倍的侏儒。
六残之中的孤,也许就是个这样的侏儒。
罗宛心中通透如明镜。然而如此明亮的心,这一刻却来不及阻挡,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手慢了一拍。
孤一笑,露出了森森的白牙。罗宛左足一使力,将他震得飞了出去,撞在高大腐朽的木椅上。而腿上的剧痛,几乎又过了一刻才传来。
这一刻,落雁刀已荡开了身周的匕首,禅杖和黑暗中星星点点的银光。
五个人!
罗宛的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脚下蓦地一轻。地面乍然变成了无底的虚空,而他正向这虚空中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