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八 变局(1 / 1)
万方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明亮得惊人的冬夜。因为月光。因为积雪。月光和积雪的交相辉映,使崆峒之巅如同缥缈绝尘的仙境一般。他甚至能看到雪地上自己清浅的影。
比白昼更通透,比白昼更幽微。
但他停下来并非是因为被这种近乎无理的通透所震慑,以致失却了神魄。他不但能看见自己的影,还能看见后方尚且离得很远的别人的影子。
大步追上来的初昌燎显然并不担心会被他发现。
“这么晚了,万掌门去紫霄宫做什么?”
万方静静的盯着他,并不说话。他平日里也很少说话,尤其对于初昌燎的质问,因为明知对方心存敌意,一向是能不回答就不回答的。
然而此时这种明目张胆的沉默,所散发出来的敌意甚至比对方的语气更为明显。
初昌燎也感受到了这种前所未有的炽盛敌意,自然丝毫不惧。或者他一向认定万方心怀鬼胎,心里必然跟自己一样那是不共戴天,只是皮里阳秋,藏得深邃,这时候不过表现出来。他嘿嘿笑了一声,又道:“万掌门可知道公子昭瑶不见了?”
万方道:“是么?”
初昌燎做两个深呼吸,也算是不疾不徐的道:“今日早上弟子去他房中,人已不见了。”
万方道:“事情已毕,也许他下山去了。”
初昌燎道:“你觉得应天长像是会不告而别的人?”
万方道:“不知道,我与他不熟。”
初昌燎笑道:“是吗?”其实他几乎忍不住就要指着万方的鼻子痛骂起来。
万方恍若未闻,只是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初昌燎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大喝一声:“站住!莫要以为掌派在闭关,你就可以胡作非为,今日若不说出你有何目的,就一寸也别想妄动!”
万方冷冷的看着他,道:“退下。”
初昌燎怒极反笑:“你叫我退下?你是什么东西,敢叫我退下?可算不装了是不是?姓万的——我呸,谁他妈知道你姓什么?你今天再敢往前一步,莫怪我不念这纸糊的同门之情!”
他虽然这么说,却并不敢大意,每一块肌肉都在暗暗的积蓄着力量。
对面人的深不可测,他是本能的知道的。纵然掌派的赞许也有其限度,万方也从未表现出过何等惊为天人的能耐。
然而周令梓的惊鸿一瞥的剑,他是永远记得的。
在这一刻,他潜意识里已经把这个带着面具的怪人当做迄今为止最可怕的敌手!
万方却没有出手,只是问道:“二位掌门也要相助于初掌门吗?”
只见两侧婆娑树影之中一左一右转出两人,正是花架掌门申小清和神拳掌门诸昊明。申小清并不出声,倒是诸昊明为人厚道,还想着解劝道:“二位不必如此,众人皆是师兄弟,何必伤了和气。只是万掌门何以要在此时去紫霄宫,还请分说明白。”
万方道:“我若说我只是想去紫霄宫前散散步,诸位会信我么?”
他不等众人回答,突然一笑,——这自然是从他声音里判断的,而这声笑使众人产生的悚然之感并不亚于见到了他面具下的脸,——“诸掌门说的不错,师兄弟一场,哪怕只这一次,我不该再欺瞒诸位。好言相劝一句,不要阻碍我。”
申小清厉声道:“万方,同门间虽难免龃龉,你好赖解释两句,这话却算什么意思?”
万方并不看她,淡淡道:“我不杀女人。”
申小清再难忍让,怒道:“你把自己当什么人物!”一声清叱,腰间软鞭已然在手中抖得笔直,向万方前胸刺出。
灌注内力的鞭身如同锋利的细剑,初昌燎的出手比细剑更快。
身为奇兵门掌门,他不仅刀枪棍棒无一不通,对乾坤圈、判官笔、飞爪、分水刺等略偏门的武器都颇为娴熟。甚至他最得意的弟子,也不知道师尊最擅长的是什么兵器。
然而此刻他的手中没有兵器。他最信任倚靠的竟是一双肉掌。
双掌一鞭,已经封住了万方所有的退路。
诸昊明没有出手。他还在犹豫。
他只是觉得此事可疑,还远不到出手的地步。崆峒诸掌门中,要数醉门徐中圣与万方交情最好,说是最好,也不过是能说上两句话的程度;诸昊明平时与万方几无瓜葛,此次被初昌燎拉来,对心腹大患的说辞并不以为然。所以他慎重的选择旁观,想着阻止一切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
他只犹豫了短短一瞬。却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一瞬。
他连改写这个最字的机会都没有。
从初昌燎和申小清乍然倒落的躯体之后,他看到了万方手里提着的剑。剑身黝黑肮脏,在澄澈的夜色之死气沉沉,像一块时日久远的乌木。他甚至从不知道夺命门的掌门还会用剑。
“抱歉。”万方说。
这就是他听到的最后两个字。
颜骞宥的心急遽的跳动着。他抬眼望向山巅之上的夜空。
这样的晴朗,这样多的仿佛可以伸手触到的星辰,一同在紫霄宫前值夜的师兄弟们也都很愉快,虽然没有饮酒,言谈间不由都有些醺然,他们高声谈笑一些神仙志怪的轶事来消磨,就好像哪怕此时突然有仙人出现来传他们亘古未有的方术,也丝毫不值得惊讶似的。
但他的心却跳的这样快,也没有参与众人的讲论,只是出神的望着通往紫霄宫的山路的方向。他时常有点这样呆呆的,所以也没人去注意他。
万方出现在那方向。他不紧不慢的走过来,众弟子聚拢来纷纷向他行礼,年岁较大的一个弟子便道:“万掌门到此何事?”
万方道:“我有一件要紧的东西丢了,四处遍寻不得,许是遗落在殿里,想进去看看。”
众人面面相觑,飞皛闭关之前特别嘱咐,到他出关为止,闲杂人等一概不得靠近紫霄宫。但本派掌门,也不好说就是闲杂人等。就有一个弟子心思活络道:“这事应当无妨,我们陪掌门进去便是。”
万方点头道:“也好。”便要进入。颜骞宥突然出声道:“且慢。”
万方慢慢的回头看向他。他的眼睛并未从面具中完全露出,颜骞宥却好似被刺了一针一样浑身瑟缩了一下。
然而也只是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自然的道:“万师兄今天为何带了剑?”
在那之前,颜骞宥并没有闻见血腥气。
而其后血腥气出现时,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剑在尸体上留下的伤口很小,血几乎没有流出。吸引住他全部注意力的,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乐音。
这奇妙的乐音在他耳中颤了一颤,令人产生一种梦幻般的虽死无憾之感。
虽然是美到了这个地步,颜骞宥仍然很确定他不想死。他下意识的举起了手中的木剑,只听咔擦一声,木剑应声而断。颜骞宥借势向后一退,转身冲入殿中。
乐音仍旧如鬼魅般萦绕在他的耳际。他甚至没有时间感到惧怕,也没有时间思考这是一把什么样的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需要知道别的。他已完全明白。他冲向壁上挂着的剑。他现在只需要剑,只要有剑,他仍有机会一搏!
紫霄宫中一片黑暗,只有丝丝缕缕从半开的门中透入的还并不很熟悉的月光。
颜骞宥只来得及握住剑柄,就连鞘一挡,右手顺势将剑拔出,铿然的龙吟之声令他耳膜一震。
但他已经想了数日。他想了无数次出手时的样子。他的手跟不上他的眼,此时他的眼在崭新的黑暗中也几乎无法看清。但是他知道该如何出手。他对付的似乎不是面前这个名为万方的夺命掌门,而是他脑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形影。
他挡了三剑,出了三剑,这已经是他的极限。最后一剑刺出时,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钟声。
钟声连绵不绝,顷刻响彻整个崆峒。两人都停了下来。颜骞宥此时才感到手心在疯狂的出汗,剑几乎要从他手里滑脱。
万方道:“把剑给我。”
颜骞宥道:“你走不脱。”
万方道:“把剑给我。你的命的价值,大于这把剑的价值。”
两人对视了一眼。颜骞宥全然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崆峒四处纷乱人声渐起,都在朝这里赶来。
颜骞宥伸出了手。他或许应该用命来保护这把剑。这剑他看得很熟;他知道此剑名为忠恕,自他幼时起就挂在紫霄宫的壁上。剑长二尺七分,剑鞘刻着古朴的龙纹。他还在心中隐隐的知道,如果不是这把剑,那么他平日里用树枝也无所谓。
但他却将剑递了过去,递给这个刚刚杀害了同门师兄弟的凶手。只是说了一句:“万师兄,师尊的关,看来是很难闭下去了。”
万方道:“犬马也知结草衔环,然这一世的我,不过是一个恶鬼。”
他微微躬身,朝乾坤宫方向一拜;那正是飞皛子闭关之处。随即身形一动,顷刻消失在大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