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七 抉择(1 / 1)
江水缓缓的流淌。承载午后日色的那一片波纹,闪烁着上元夜火树银花一样的灿烂光泽。
水面几乎与两岸涨平;那垂柳毫不费力就可将柔软的枝条蘸到水中去。即使把手中的剑插入地里,只要经一夜雨水也能毫不犹豫的开出花来。
他实在想这么做。但他没有。
因为楼上有个人在等他。
这个人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他。
他一眼就认出了坐在窗边的剑客。他之前没有见过,可是听过很多描述,亦在脑海里做过很多描绘,奇妙的是这些描绘分毫不差,让他有种早已熟识对方的错觉。
一只雁掠过窗框切割出的那方狭小天地,那瞬间印在他的视野里成一幅画。
剑客的眼睛像三月的湖水。
时隔多年,应天长再次看到这双眼睛。
被劈成两半的面具跌落在地上。初昌燎的出手比预料中更能拿捏分寸。咫尺之差,他挑落了万方脸上的面具,却没有丝毫伤到对方的脸。
但其实就算伤到,也不可能让这张脸变得更糟了。刀伤与烧伤的交错,让这几乎不像是一个人的脸,而是一个从地府回来的恶鬼。在场每个人看到这张脸都产生了一种无法抑制的不适感,连初昌燎本人都感到一丝后悔。本来有些紧张的气氛一时间变得诡谲。
除了应天长。应天长只是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
之前连目光似乎都被面具遮掩,只有这一刹是真正的无所遁形,却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漠然之意。
应天长的手心出了汗。不止手心,他全身都在出着冰冷的汗。他很清楚这眼睛连一丝余光也没有留给他,尽管他坐的如此之近;初昌燎也竭力控制着没有看他,然而那种□□的期待已经压迫的他喘不过气来。其他人有没有看他,他已经无暇顾及。他必须给出一个答复。
他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
万方问。子时已过。飞皛子已开始他人生的第六十九个年头。寿诞之后的崆峒静的比往常更吓人,几乎能听见雪融化的声音。
“我为什么不说话,”应天长重复道。“你不是很清楚么,大哥?”
他坚持用这称呼,带着一种不知悔改的讨好之意。万方无法阻止他这样做,实际上这也是应天长的一大特色:只要你不能砍死他,他就有的是办法把你搞得很烦躁。
“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万方说,自己也觉得辞不达意,仿佛这样他就会松动,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恩惠(都难说是恩惠,最多是袖手旁观),陷入一种难以脱身的暧昧之中,只要应天长趁虚而入,就有胜算。但应天长很快打断了他,摇头表示自己还没有狂妄到那地步。
“我知道,大哥,我知道你意思,我一点也没指望你能原谅我。”他说,这毕竟透露出来他到底也对这件美事抱着点幻想。“但我明天就下山去,从此再不会上崆峒。初昌燎纵看不惯你,经此一事,他不敢轻易动你。飞皛前辈也已宣布,今日之后他将闭关,玄空太极门终要教你掌理。希望你往后在崆峒能一切顺利。”
然后他指了指万方带来的酒。
“这酒我能喝吗?”
酒自然就是给人喝的。
带着酒来找人,自然就是要准备对饮的。
万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带酒来找应天长。通俗来说,这是一个纵容的暗示。放到应天长这种给三分颜色就立马开起染坊的人身上,后果整个灾难。
但应天长却很规矩。没有酒杯,用的是粗糙的茶碗。万方将面具摘下。应天长仔细的看着他的脸,然后笑了。仗着三分醉意,他伸手去摸对方脸上纵横的刀疤。
“自己砍的吗……大哥,你真下得去手啊……”
他像是赞叹的说道。又说:
“真的可惜。坑死了多少情窦初开的少女啊那时候。只要是跟你一起出去,她们连正眼都不看我。还有那个谁也是。你们太有女人缘。我就从来不明白怎么招女孩子喜欢。难道我长得很丑吗……”
万方不答话,捉住他的手轻轻放下,提起酒坛给他斟满。这碗过后,他突然说了句:“你不懂的东西还多得很。”
“不错。”应天长眨眨眼睛笑道。“这种事强求不来。所以我从不强求。”酒壮人胆,他问话也无顾忌。“你那时候是如何逃出来的?”
万方眼里猛然一晃漾,像是醉意也终于冲上头。“你不能把我格杀当场,想用大火就困住周令梓吗?”
应天长有些懵,摇摇头道:“困我是够了。大哥到底比我想象中厉害……我说句实话,那老道待你真心不错。你现下更得了崆峒真传,要杀我是易如反掌。我不是说我肯任你杀……”
他说话颠三倒四,万方缓缓的道:“你这么怕我杀你?”
应天长道:“我怕死,你不是早知道吗?”
万方道:“你当日跟我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应天长猛然抬头看着他。万方道:“你大言不惭,说你不是不能死,只是要比泰山重。你活着都比泰山重,这世上有事只能你做,有话只能你说,谁也不能代替。我说你凭什么?你说就凭这剑,把这剑掷入江水,都不会随波东向。”
应天长道:“我扔了?”
万方道:“你扔了。你醉的厉害,像疯子一样。只是被我接住。”
应天长道:“是,你便问我,愿不愿意与你一起作顽石,做巨浪,大破大立,澄定这江湖风波?……”他大笑着伏在桌上,脑中一片晕眩。万方模糊的面容在他面前由一分为二,由二分为四,终于影影绰绰的与周令梓的轮廓重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