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六 倾盖(1 / 1)
“你不必再用刀了。”黑衣人说。
绝瑜摇摇晃晃的往后退了几步,左手支撑在一张桌子上,才不至于一跤跌倒。断臂的剧痛几乎使他当场昏厥。
棚外的兄弟们自然不会无动于衷;瞬间已有五个汉子翻身下马冲了进来。狭小的空间和桌椅板凳完全没有给他们造成阻碍。他们的刀法和步法一样鬼魅娴熟。只听数声重叠在一起的惨叫,鲜血四溅,五把刀叮铃哐啷的落在地上。五个人的腕脉上都被切出一道鲜红的伤口。
他似乎并无杀人的意思,更显出大势已去。绝瑜咬着牙,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究竟是什么人?”
“落雁刀……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申屠喃喃道。
他自然也听过这个名字,然而因为离得太远,这个名字就跟他听过的许多名字一样,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存在于他模糊的记忆之中。但现在是不同的。现在这个人就活生生的坐在自己面前。以及他的刀。
刀挥动的刹那,一切道听途说的言语都会因之失色。
罗宛转过身来。“申镖头无恙否?”
申屠楞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解释道:“呃,我不是姓申屠。我就是姓申名屠。”
难得罗宛也窘迫了一下,道:“原来如此。”
申屠道:“不知罗兄为何到了汉中来?”
罗宛道:“等人。”
申屠点点头,又一抱拳,道:“时候不早,我等也该上路。承蒙落雁刀相救,此恩来日必报。”劫后余生的惊险和喜悦之情在又灌了两碗酒之后已经平复。他站起身,大步走出茶棚。罗宛竟也站起身,跟着他走到茶棚门口。
申屠觉得不对,起初的警惕之感又开始冒头,不由问道:“罗兄不是等人?”
罗宛道:“我已经等到了。”
申屠退了一步,道:“你……”
他手心已经出了冷汗。如果罗宛有意为难他,这将是比十四银枭可怕得多的死劫。他再也没有信心可以躲过。
罗宛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陪你们走完这趟镖。”
申屠脸上突然显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是谁让你这样做?”
“应天长。”罗宛丝毫也没有隐瞒之意。
申屠不再答话,大踏步向队伍走去。日头已经毫不留情的向西而坠,车马粼粼,信远镖局开始继续这漫长而颓萎的跋涉。
“你回去告诉他,即使信远镖局上上下下全军覆没,也决不用他姓应的来卖一点好!”
罗宛自然不会回去。他一直跟在后面,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行进速度本就不快的镖队,想甩掉他是件很可笑的事情。
没有人回头看他,也没有人跟他说一句话。他也只是自顾自的走着,仿佛他们只是恰巧共用这条路的毫不相干的旅人。
申屠的眉头一直皱成一个难看的八字。但他也没有说话。
太阳不久便落下,寒冷和昏暗如同触手可及的重压一样包围过来。前方看不到城镇的踪迹,四野也无人烟。即使是熟识的道路,在此时也变得前所未有的阴森可怖。
镖队早早停止了行进。申屠吩咐下去,让众人就地扎营。镖师们早已习惯风餐露宿,就算是这样苛刻的冬夜,硬要说也不过比平日更冷些罢了,须臾之间燃起了数堆篝火。
申屠拿着羊皮酒囊,看向不远处的罗宛。罗宛独自坐着。
就像他喝什么酒仿佛都是一个姿态一样,申屠觉得他行走和坐着似乎也永远是同样的姿态。
无论是在喧闹的市街或者荒芜的古道,无论在最华丽舒适的屋舍还是这一无遮罩的郊野。
永远的随遇而安,永远的格格不入。
申屠觉得自己这样带劲的揣测,就算对方不知道也实在唐突,于是向罗宛扬了扬手上的羊皮酒囊。罗宛根本没看向他这个方向,却慢慢起身走了过来。
申屠把酒囊扔给他。罗宛接住,饮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像一道灼烧的火焰,给身体带来一阵暖意。他将酒囊递回去。
“你知道应天长。”申屠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对信远镖局做了些什么?”
“他杀了你们镖局的总镖头宁越武。”
申屠嗤了一声。“他这么跟你说的?”
罗宛不语。
“你信?”
罗宛仍旧不语。
“他没有杀宁总镖头。”申屠从齿缝里一字一字道。“他还不如杀了他!”
七年前信远镖局的镖头宁越武曾经押过一趟镖。一趟用银两赔不起的镖。
那年的信远镖局还处于鼎盛,宁越武凭手中一杆□□,三十六路为镖局挣出了信、远二字的名声,任谁也不能小觑。
但他在经过洵阳地界时,却失了这趟镖。
用钱赔不起的镖,他只能用命去赔!
宁越武自尽以谢,信远镖局一夜将倾。支撑住这个局面的是申屠,他带领余下的镖师,在惨淡的境况中挣扎了七年。
只要他申屠在一日,信远镖局的镖旗就绝不会倒!
劫这趟镖的人自然就是当时身处败雪阁的应天长。
“因此我们决不会接受他的恩惠。”不仅如此。“有朝一日若让我遇上他,我必定要报仇!”
罗宛没有答话。他实在也不知道答什么话。
一阵风吹过,火舌向一边歪斜。在晴朗而沉重的夜空之中,星辰和月亮都显得极其硕大洁净。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如果不是因为这刻骨铭心的寒冷,又怎能见到这般浩瀚壮丽的景象?
“你竟肯为他受这种罪。”申屠又似赞叹,又似不屑的说。“他不配有你这样的朋友。”
罗宛道:“朋友只有交与不交,没有配与不配。”
申屠大笑:“就冲你这句,我应当敬你三大碗。”随即笑容一敛,肃然道:“想必你已知道了这趟镖的来龙去脉。”
罗宛道:“我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申屠问,显然并不怎么相信。
“我只知道这趟镖,对贵镖局必然极为重要。”罗宛道,他的眼睛专注的盯着暗红的火星。“萍水相逢,我陪镖头走这一程。还请镖头不必把这当做谁的恩惠。”
“我却知道的很。”申屠说,声音平静的出乎意料。“我知道这其中艰险。信远镖局式微已久,正因如此,我更不该放弃,这趟镖我无论如何,也要走完!”
他伸出手拍了拍罗宛的肩膀。“何况还能交到你这个朋友。”
寒冰一般通透的夜色之下,罗宛不能不有些动容。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遥远。
是否他也想起一些曾经发生的事情?这样纯粹而率直的好意。他不是没有见过,不是没有得到过,不是没有付出过。有白首如新就有倾盖如故,那么多倾盖如故,满座的高朋,美酒和丝竹,华筵和灯火,文武切磋和拊掌大笑,像极璀璨的梦幻泡影。
应天长在高山之巅。此刻是否比他更冷?
而他尚有这一口浊酒暖彻肺腑。应天长有什么?
罗宛完全就是在多虑。此刻的应天长无论在谁眼里看来都简直好的不能再好。
除了一些因为天气原因交通不便的所在,他已经把崆峒逛了个遍,至少和一百个人打过招呼,不费吹灰之力的给众人留下一个亲切的话痨的印象,并且投桃报李的听到许多新鲜事情,诸如掌派最爱吃生蘑菇,醉门的徐掌门其实滴酒不沾,申掌门与其前夫可歌可泣的爱恨情仇之类,颇感满足。
午后他逛到紫霄宫前的平地,见崆峒弟子正在习武。崆峒流派众多,武学芜杂,众人所使兵器也是花样百出,十八般之外还很有些奇葩。应天长远远的晃了几眼,深知偷窥人家门派练功是大忌,目不斜视的绕过,见紫霄宫背后有一处凸起的高崖,就信步踏上。走了两步,心念一动,道:“颜兄。”
崖边那人回过头来,正是颜骞宥,迎风负手,老神在在的。“公子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颜兄又为何在此?”应天长随口反问。
颜骞宥镇定的吐出俩字。“躲懒。”
应天长不由为之感动,就差上去握住他的双手:“好好好,你必成大器。我年少时习武,也总是躲懒。”
颜骞宥苦笑。“躲懒还成大器,那是公子。我们这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怎么比。一会儿要是见着我师尊,还请公子不要告发。”
他这一出老老实实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应天长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心情着实愉快起来,便道:“不知颜兄用什么兵器。”
颜骞宥道:“跟公子一样,用剑。”
“那正好。”应天长拊掌。“颜兄若嫌练功烦闷,不知可否愿陪在下过两招。”
果不其然,颜骞宥眼睛亮了起来。
应天长当初既以败雪阁三剑之一闻名江湖,剑上造诣可想而知。但真正看过他出手的人却没有几个。
相比之下,他的其他几项褒贬不一的技能显得更为突出,连他的轻功都似乎要比剑法要好。甚至有人怀疑他根本就不会用剑。
跟罗宛完全不同,即使他剑法天下无敌,也很难说得上是一个剑客。
但这个诱惑对于颜骞宥来说还是足够了。他拿脚往下走。“我去取剑来。”
“不必麻烦。”应天长随手拔出琅玕递给他。“用这个就是。”
颜骞宥低头看着剑,有点转不过弯。“那你用什么?”
“我用剑鞘。”应天长说,又添一句。“颜兄别误会,我不是托大,要是颜兄愿意,也可以我用剑,你来用鞘。”
世上竟有随手把佩剑给人的人!颜骞宥一时难免恍惚,开始替自己受到的诱惑感觉羞耻。但他还是选了剑鞘。“因为我平常用木剑惯了。”他也很诚恳的说。“还请公子手下留情。”
应天长究竟有没有手下留情是个很值得考究的问题。
剑应该要快。于是他的剑很快。剑应该要准。于是他的剑很准。他的剑不像是为自己挥的,倒像是为别人挥的。
这是一路毫无色彩的剑;连作为基底的白色也没有。应天长如此专心致志的出剑,不像是在切磋,也不像要求胜。
蓦地,颜骞宥停了下来。
“公子之后的剑,我接不住了。”
“四十四剑。”应天长的剑尖仍旧保持一个向前刺出的姿势,仿佛这比试随时还会继续。“如果你手里拿的不是剑鞘,你至少还可以再接二十剑。”
颜骞宥摇头。“我能做出反应,但未必接得住。二十剑之后,我连反应的机会也不再有。”
应天长的剑尖垂了下来。“是手没有机会,还是眼没有机会?”
“手。”
将剑回入鞘中,应天长感叹:“如果我不瞎,十年之后,崆峒掌派人非你莫属。”
颜骞宥非常认真的摇了摇头,却问道:“公子这次来崆峒,究竟所为何事?”
应天长微微一笑,并不作答。颜骞宥又道:“公子是聪明人,我自知不够聪明,只好单刀直入。我想,公子恐怕和什么人另有约定?”
应天长还是不答。颜骞宥道:“公子若不想说,我也无法勉强。只是公子所图之事,若有损于崆峒,则在下虽力弱,身为崆峒弟子也必不会坐视。”
应天长叹了一声,拍拍他肩膀。“你想太多了。令师明察秋毫,你所担心的,他又岂会一无所觉。我虽看着不像什么好人,……”他说到中途,突然话锋一转道:“你的眼又能有多少机会?”
颜骞宥一愣。“我不知道。”
“即是说你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不清楚的招式?”
颜骞宥不语,竟是默认了。
应天长握住了剑柄。颜骞宥浑身的汗毛耸立起来。剑身与剑鞘缓缓摩擦过,竟是与方才完全不同的声音!
“那么,你来看看这几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