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五 修远(1 / 1)
时近中午,太阳却还苍白,那点自身难保的热度,在无风的酷寒之中更显惨淡。
如果有雪,景物还能润泽。然而道旁干瘪的树和枯草都只显出一种死一般的灰色来。
申屠扬了扬手中的刀,指向前方斜杆挑着的像一块抹布一样的旗帜,道:“弟兄们且在此歇歇脚,少时再行。”
当下有一半人随他在茶摊乱七八糟的坐下,另一半人仍守着镖车。茶摊主人跟走惯熟路的镖师都是老相识,忙着端水上茶,镖师们自行照料马匹。虽说是茶摊,也有酒,只是劣酒,一口下去,像吞下一团火炭,灼的人头昏眼花。
申屠向来不准镖师在押镖途中饮酒,——饮酒误事,——然而他自己却要了一碗酒。
没有人会说什么。申屠不是嗜酒如命之人。酒对他既无提神之效,也无碍事之虞;他只是把酒当做水一样平平淡淡的倒进喉咙去,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
他绝不会醉。他的血管里流淌的可能都不是血,是酒!
茶棚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在他们到来之前,这里只有这么一位客人。所以他虽然已经坐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还是无法不使自己显得很突兀,直直的落进申屠的眼中。
他也在饮酒。他饮酒的样子和申屠完全不同。
他的动作不慢,却很凝重,仿佛他饮的不是这种粗劣之极的酒,而是什么琼浆玉液。
换句话来说,即使摆在他面前的是琼浆玉液,他也依旧是这副一丝不苟却又漠不关心的样子。
申屠打量着他。镖师们也随着他的目光打量着他,和他腰间的刀。
申屠轻咳了一声。本来就不很嘈杂的声响顿时通通消失,气氛压抑的令人想要逃到外边。
但那人却浑然不觉,只是静默的注视着碗中浑浊的液体,却又好像透过那液体在看什么虚无的东西。
他自我陶醉的样子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甚感不悦。
申屠又咳嗽了一声,道:“这位朋友……”
话音未落,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镖师们纷纷站起,不过须臾之间,来者已到了茶棚外。
来者共有十四人,都是一身银色劲装,个个骑在马上。领头那人翻身下马,形容甚是狠戾,马鞭一挥,高声道:“店家,你这里有些什么茶?”
店主人毕竟见过世面的,打起精神,却也不慌,小心翼翼道:“小店有秦茶巴茶,川茶楚茶,只是茶粗,怕是入不了各位客官的口。”
那人大笑道:“店家倒会说。放心,我不喝你的粗茶。有信远镖局的镖头在此,还用的着你请茶?”
这话直冲自己来,申屠再不能无动于衷,霍然而起,道:“阁下要喝茶,在下却没有。”
他就算瞎子也知来意不善,心中暗暗揣测,对方人数不少,且看上去个个是一把好手,今天这关势必难过。镖师们早已回到镖车旁严阵以待。来人丝毫不恼,大笑道:“是吗?你没有茶,那你有什么?”
申屠沉声道:“若晓得了阁下名号,在下可能就知道自己有什么了。”他一个铁塔样的大汉,却并不受激,说话甚是稳健。
那人笑道:“小家小气,谅你也不认得老子。听好了,老子姓绝,名瑜,人称汉中一绝的就是。今天特地带着我这十三兄弟,远路迢迢的来讨一口茶喝,镖头不至于不给这个面子吧?”
镖师们听到这名字,都是心头一炸,虽然早有准备,还是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运气好到这地步。十四银枭,汉中一绝,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人物,居然会教自己撞上。镖师们目光中不由露出惧意,却无一人出声,只是紧紧的护在镖车周围。
申屠却突然笑了出来,一挥右手。立时有两个镖师抬着一口箱子走上前来。箱盖揭开,内中尽是码的整整齐齐的银两。
绝瑜喉头动了一动。申屠道:“这些奉送阁下做茶钱,不知阁下可满意?”
绝瑜狞笑道:“不够。”
申屠道:“再加蜀锦三百匹,如何?”
绝瑜不语,只是将手中刀往桌上重重一拍,震得酒碗翻倒,泼翻的酒水滴滴答答顺着桌沿往下淌,厉声道:“申屠你这是打发叫花子?老子要你车里那些破烂玩意做什么用?识相的,把败刀诀交出来,老子一分钱不要,放你走路。不然别说你那些个破烂玩意,就你们镖局这些人,一个也保不住!”
申屠大怒,别说他到底江湖草莽出身,就是涵养比他好十倍百倍人,又岂能受得了这种明目张胆挑衅,当下也是一拍桌子,把那酒碗又拍正回来。棚外人马呼啸,众人已是纷纷亮出刀剑来。绝瑜手按在弧月刀上,正要发难,又听申屠道:“且慢。”
绝瑜道:“你这人本事没多少,屁话倒是多。也罢,现在跪下给老子磕三个响头,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申屠下定决心不受他激,咬牙道:“我信远镖局岂会被你这贼子唬住!只是我方人多,你方人少,一旦打起来,免不得被江湖同道说一句仗势欺人。姓绝的,你是条汉子,来跟我申屠单打独斗,你若输了,马上带人滚蛋,我若输了,镖物双手奉送如何?就怕你不敢!”
绝瑜大笑道:“看不出,你比店家还会说话,说什么仗势欺人,你是怕我兄弟们杀的你片甲不留,在此就砸了信远镖局的牌子!也罢,别说你一个,就你十个,老子照样打,就怕你不但要送上镖物,——还要送上你那一钱不值的人头!”
申屠已不再言语。他的刀就是他全部的言语!
弧月刀已出鞘。他的刀也出鞘!
他只不过是难江一家小小的镖局的一个小小的镖头。他的刀也没有名字。他的镖师们武功低微。而对面却是名震汉中的棘手人物。
不到三十招,他已经中了两刀,手肘连衣裳带皮肉被擦下一块。
他几乎已经能看到隐隐的结局的方向。
但他是出生在山的包围之中,走熟了山路的汉子。
一个习惯了与山搏斗的人,决不会轻易的低头!
绝瑜也不由感到吃惊。三十招已过,他仍稳稳的占着上风。但他却不能保证再过三十招,是否就能分出胜负。
他之前从未想过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镖头会如此难缠。但他毕竟不会因此就动摇。
绵密毒辣的弧月刀光突然出现了一丝破绽。
申屠眼睛一亮,顷刻刀进。他必须把握这转瞬即逝的胜利的机会!
然而他的胁下一凉。他的眼睛骤然睁大,绝瑜的脸在他面前扬起一个愉快的表情。
“你……”
这愉快的表情刹时僵硬了。申屠的刀锋已经架在他的颈侧!
申屠大口的喘息着。他中了四刀。臂上和腿上都是不断湮出的暗红的血迹。他几乎站立不稳。然而握刀的手,还如同铁铸和磐石。
“你输了。”申屠说。“带你的人滚!”
绝瑜的脸剧烈的扭曲着,瞳孔收缩成一个尖锐的细点。
“啐,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终于说,不着痕迹的向后退去。“算老子今天倒霉!”
申屠并没有逼近。他松了一口气。他这时候才感觉到疼痛,眼前的视野也颤抖起来,景物都变成复数,无法看清绝瑜的脸,也无法看清绝瑜的手。
绝瑜的手微动。
这才是真正足以致任何人于死命的一刀!
申屠没有躲避。他已经来不及躲避,也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
他只听到尖锐的破风之声,随后就是“当”的一响。角落里的黑衣人站了起来,静静的走到他们面前。从棚顶破洞漏下的暗淡光线,勾勒出这人毫无表情的苍白面容。
绝瑜几乎是毫不犹疑的向他挥出了刀。他并非惊怒交加之下的反击,也不是狂妄生事,虽然方才刀被荡开的惊惧还在他心中十分新鲜。
他完全是迫不得已。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此时不出手,他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出手!
刀光一动。极其简洁明了的一道弧线,每个人都可以看清楚它的形状和走向。
绝瑜感到右臂前所未有的一轻,好像甩脱了与生俱来的重负。他低头看着掉落在地面上的东西。
那是他已经松开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