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五(1 / 1)
风靖国自古有三大会:念亦秦珩山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冬临皇城脚下三年一度的特色大会,逆城微远山一年一度的论道大会。
姑且撇开前俩不谈,单说这论道大会,就是一年比一年热闹。
论道大会最初并不是“大会”,其前身是微远山附近一小撮喜欢文武会友的人发起的小型聚会。没曾想这活动形式颇受广大人民群众尤其是满腹经纶的文人墨客喜欢,慕名前来的人越来越多,其规模逐年扩大的同时,免不了有口角发生。景朝某任盟主偶尔游历至此,一看说这不行啊,于是第二年大家伙来到微远山发现,这大会已挂上个“论道”的名头,主办方乃武林盟主府在当地的分府。大家一寻思反正盟主都是由民主选举产生的,没啥好不服气的,这传统就世代延续了下来。
但为什么该大会一年热闹过一年?
答案倒也简单:如果各家再藏着掖着的,过不了多少年,什么秘籍藏书也该失传啦。秦家的医书、谢家的剑谱,都是血淋淋的实例啊。是以参加大会的人越来越多,想收徒的独行侠数目增长显著。
当无数书册典籍即将或已经被时光掩埋,人们终于意识到传承前人文化财富的重要性。什么都齐全时不懂得珍惜,等这许多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反倒你争我抢美其名曰“保护”了,真是滑稽。
清清点点,当下民间史书典籍的收藏大家首推七缘阁,武功秘籍则多归圣教所有。前者存着数以万计的珍本是众望所归,然后者这打着“兴复武林,壮哉逆城”的口号,实则行烧杀抢掠,意图揽尽逆城秘籍的表现,无疑激起民愤。想想十年来,为了个冥际剑和梦涯剑法,武林鸡犬不宁,其中感受最深者当数怀璧其罪的谢楚和与其难解难分的狄北瀚。
杀人夺宝可真是亘古不变的话题,可是谢楚就奇了怪了:看看人冬临、念亦,越来越先进了,听说新出现的代步工具不知比马车快多少倍;怎么逆城一带就如此落后?这问题顾子执是回答不了他的,但有人可以。
谢楚手抚冥际,侧耳倾听其微弱而欢愉的嗡鸣声——他八岁拿起冥际剑,此刻才真正感知到冥际的活力。不再犹疑,利落起身,谢楚抱拳道:“秦前辈。”
白衣执扇的男子颔首微笑:“是我。”
顾子执在谢楚摸上冥际的刹那放下碗筷,戒备地看着来人。听见二人对白他愣了愣,略微放松:“你们认识?”
未待男子回话,大厅里忽然热闹起来:“白衣折扇,这不是段公子的招牌装扮吗?”
“笨蛋想什么呢你!大街上白衣折扇的男人多了去了,你瞎嗷嚎什么?”
“大街上那些一看就不是好吧!跟这人给我的感觉全然不同好吧!反正我就觉这人段公子!不信我们求证一下啊!”
“真假?这人真是段公子?”
“说笑呢吧?”
“我倒觉得有可能啊。不是说,段公子从来只穿白衣,而且是纯白衣,不掺杂色不带花纹,而且他穷到浑身上下连个玉佩装饰一下都没、全身最值钱的就是他手里那把扇子吗?我看这人跟传言挺像,没准儿嘞?”
谢楚看着白衣男子忽然成为焦点,饶有兴趣地等待男子反应。顾子执亦来了兴致。
无怪乎众人如此热情,实在是段公子太过神秘。有关“讲故事的段公子”,最早记载在文末景初,即开国孟氏所缔造的王朝末期,而这个时期,距今已有近一千年。
倘若段公子只活在史册当中,众人也不会这么稀奇了。怪就怪在,纵使段公子已沉寂了两百多年——说起来还是秦家掉出“四家”行列那年始——然有关他出现的记载可靠的时间段为一千年前到两百年前,因时间之长,人们对其之惊讶和好奇依旧不减。
千百年来,有关段公子的猜测一刻未曾停歇。段公子现身各地,讲别人的故事讲了不少,关于自己却是只字不提。有人猜测“段公子”多半是个江湖组织,代代相传,知道各种江湖秘辛,小道消息灵通得紧,这种猜测最符合逻辑,也最易为人接受;可就有人敢想敢猜,认为段公子根本不属人间,而这种说法,则被多数内陆地域接受。
这一刻,全场瞩目。白衣男子不急不缓,呵呵一笑,抱拳道:“在下姓秦,秦穆楼。”声音不大,却足以令大厅角落中人听清。
众人闻言,失望地各干各的,秦穆楼则对谢楚简言道:“吃完楼上找我。天字房。”语罢后仰避开一莽撞行人,上楼去了。
顾子执不碰碗筷,反静静唤道:“阿楚。”
谢楚咽下最后一口:“什么?”
顾子执严肃地问:“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那人?”
谢楚耸耸肩,无所谓的样子:“我不认识他。我猜的。”
顾子执心念一动:“与你身上那个诅咒有关?”
谢楚动作一僵,若无其事地笑开:“哪是什么诅咒,只是个契约。”
顾子执有些恼火:“契约?对方能有什么付出?代价不全让你受着了?”
“子执!”想起幻境里那个紫袍的寂寞的男人,谢楚摇摇头,“这跟你没关系。”
顾子执叹了口气,恼怒地看着谢楚:“方才秦穆楼那一仰,躲避的是贼,看的却是我。这人绝不简单。你若不认得他,就别——”
谢楚生硬地打断他的话:“我吃完了。你在这等我。”拿起剑上楼。
“你大爷的!”顾子执愤怒中依然克制住喊谢楚大名。谢楚脚步一顿,顾首浅笑:“我说过的,不会有事。”
顾子执脚下一动,终究没跟上去。
…………
谢楚关好门,双手托举冥际:“秦公子。”
秦穆楼转身,扇子一划隔开二人距离:“你倒干脆。”
谢楚迷惑:“冥际?”
秦穆楼平淡陈述:“还剑与我,诅咒的力量便会消失,深埋你体内的隐患将瞬息爆发,你必死无疑。你可想好?”
谢楚笑道:“嗯。”
他的笑容太真挚,神情太淡然,秦穆楼挑眉:“你不怕死?”
谢楚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压根儿没有取回冥际的意思。加上他右肩左臂隐隐作痛,索性垂下手去:“二十年来,晚辈有无数次靠近死亡却没有死。若要追溯,早在我十五岁那年临水山一战我就该死。这九年已是偷生,谈何怕与不怕?”
“但你‘无数次靠近死亡’不是被动而是你主动,岂非仰仗诅咒的力量肆无忌惮?若你足够惜命,不至体内积累伤毒无数,弄到今天这般田地。”秦穆楼替他分析。
谢楚初听不解,转念一想恍然,哭笑不得:“前辈这是在……挑拨晚辈和慕前辈的关系?”
秦穆楼心下感慨这小子当真聪明,面上笑眯眯:“被你看出来啦。那我就直说吧,你不恨他、不恨我?”
这下谢楚完全明白了:“前辈宽心。晚辈对二位前辈并无半点怨怼。路是晚辈自己挑的,焉有半途折返之理;何况慕前辈助晚辈良多,晚辈不是不知感恩之人。”他轻点左胸,宛然微笑,“此心足矣,殊无憾恨。”
话到这份上,秦穆楼颔首,不再逗他,实话直说:“依慕夜那良善性子,这二十年就算次数不多也肯定帮你调理过。听你方才所言,该是有所察觉?”
谢楚诚实点头:“能感受云雾茶于晚辈体内平衡维持的重要性。”
“这种微妙的平衡……”秦穆楼似是嘲讽地笑笑,“茶是上好的云雾,云雾茶和云水雾水,外加他自己的部分精魂啊。”
谢楚身子一震,脸上的惊憾和黯然掩不住也不想掩。
秦穆楼神色迷离:“那顾家小子倒是够狠,联合妻子给你下毒,致你一昏迷就是半年。”
“我与子执之间,断不容他人指摘!”谢楚闻言,罕见地提高音量厉声喝道。
秦穆楼理也不稀得理他,乜斜着眼,讥诮道:“那半年,慕夜至少出现过两次罢?邀你下个棋品个茶之类——呵,我说对了?他果真还是这个德性。哈……你说这人间与我,究竟有什么相干?灭了就灭了啊!啊?与我何干!”
留意到双方情绪波动得有些诡异,谢楚暂压心中邪火,思索着哪里不对劲。却见冥际剑身飘出一缕紫烟,奔着秦穆楼眉心钻去!
谢楚蓦地放下心来。那股熟悉的气,正是与他共五面之缘前辈慕夜。
“前辈?”谢楚试探着唤道。
“……”秦穆楼长舒了口气,歉然微笑,“抱歉。人间待得太久,负面情绪染上不少,干扰到你了。不好意思。”
谢楚摇摇头,示意无妨。秦穆楼续道:“你这事错本在我们,是我们毁了你正常五十七年过完的人生。慕夜觉得对不起你,所以他补偿你,你无需有任何负担。至于我,能弥补你的亦不比他多。冥际你仍拿着,不急还我,时候一到我自会取走,你不必指望那时我会征求你的意见。”
谢楚听着秦穆楼跟慕夜曾经给过的大差不差的说辞,颇为感慨。
说慕夜前辈良善,其实前辈你也不差好吧?谢楚暗暗失笑。他前面的话全部发乎内心,不掺半句虚言。因为他是真的不恨。
他四岁决定帮助慕夜时,就承受了那人的歉意,但实际上他们谁都不必觉得抱歉。当年慕夜费尽口舌,从一个四岁小孩能理解的“幸福”,讲到长大成人他可以获得的“幸福”,和答应之后的“不幸”,跟他讲了整整一天,劝他仔细考虑。他是完全听懂了的,也权衡了很久。既然打定主意帮忙,断无后悔之意。
仅仅瞬息无数思绪闪过,谢楚含笑道:“晚辈随时恭候。”
秦穆楼无奈:“你这孩子。”他语带惋惜,“从剑回到我手里的那刻起,你便余三七二十一日寿命——我们只能为你做到这些。若你不曾有那半年损耗……罢了。”
谢楚笑笑:“我欠子执的。因我之故他此生再与武道无缘,我不过昏迷半年,是我赚了。”
秦穆楼糟心地看着他。
谢楚却没注意秦穆楼的表情。他低头默默思考了一下,鼓起勇气问:“前辈当真不是那位段公子?”
秦穆楼“咦”了一声,道:“你感兴趣?”
谢楚笑得腼腆,然而其中隐藏的赞扬崇拜之意未能逃过秦穆楼的双眼:“第一个为慕前辈正名的人,是段公子啊。”
秦穆楼是真的惊讶了:“你居然知道这个故事?”当年他讲完辰朝和慕夜那档子烂事儿后还让辰朝本人亲自帮忙消除了一干听众的记忆呢!这……几百年了居然冒出个后辈说他听过这故事!难不成……是白师琰?
谢楚茫然:“不该知道吗?”
秦穆楼懒得答他:“没错我正是那个活了上千年的段公子。”
谢楚毫不意外,轻声问道:“那,前辈缘何一直不肯讲述自己的故事呢?”
秦穆楼一怔。
原来,是抱了这样的心思吗?闭了闭眼,秦穆楼心平气和地摇头,缓缓道:“因为……我讲不出。”
犹记那时成为“朝烟”已久的辰朝情绪第一次失控,逼问他关于他的故事。他不是不愿讲,是真的讲不出。
那种一开口就痛彻心扉、名字含在唇畔死活吐不出的绝望……
不是回避的回避。谢楚在心中下了结论,同时叹了口气。
提及辰朝前辈,慕夜前辈也差不多是这种反应呢。每个人心底,都有难以言喻的隐痛罢。
“我只是问问。”谢楚不忍面前的男子在回忆中越陷越深,出声打断。
“不妨事。”秦穆楼摆摆手,眼角眉梢俱是温柔,“我的小弦,想来比我有名得多。
“人间她姓顾,顾倾璇。”
谢楚震惊:“是顾……顾家……”
“先祖。”秦穆楼淡定接道,“顾子执确是天资聪慧。他用毒的天赋,小弦都得甘拜下风。”
秦穆楼神色冷淡地等谢楚消化完毕,主动开口:“还有什么想问?”
谢楚苦笑:“前辈好眼力。此事困扰晚辈许久,望前辈解惑。晚辈曾闻冬临、念亦一带出现了新式工具,为何逆城这边仍无动静?”
“逆城离海太远。”诧异一闪即逝,秦穆楼耐心道,“我想你活了二十四年未尝见过大海一面?”见谢楚点头,秦穆楼清浅一笑,“古来各朝定都,或以冬临、念亦两地为主,或于其他沿海城市,长年累月,这片地域自然底蕴丰富。加之沿海地区位置优越交通便利,发展快些是必然的。”
“就算如此,”谢楚心有不甘,“逆城能离它们多远?”
秦穆楼莞尔:“你该没出过逆城?”谢楚闷声应了,秦穆楼笑着摇头,“逆城位于风靖国版图最边缘啊。我承认,甫一听你问及‘新式工具’一事,我很诧异,我本以为你原是听都没听说过这类名词。
“你仔细想想,逆城与外界常联系么?”
谢楚犹豫:“论道大会不算么?”
秦穆楼予以肯定:“自然是算的。再想,除了论道大会,逆城可还有什么大型的、跟外界交流的活动?”
谢楚惊讶。因为他再找不到第二个答案。
“天高皇帝远算是原因之一,而逆城本身的故步自封不思进取才是导致逆城落后的根本。圣教追了你九年居然没有结果,在我看来这就是笑话,能明白么?哪怕五剑皆为圣教所得,又有何用?剑这种武器,终将随着时代发展而逐步被淘汰。我之所以需要冥际,是三界仍未安生之故。然则一旦我借冥际完成我等使命,冥际会消失,神隐时代会正式到来,妖魔亦会安分守己,天下终将归于人类。
“你所生活的这个世界,非常之大,其上大小国家无数,发展情况各不相同,风靖则处于新旧交替的时代。不过,风靖区域发展十分不平衡,与其地域广大有关,与其管理不善亦有关。可有察觉前来参加论道大会的外地人愈发少了?”
谢楚仔细回忆,再次点头:“逆城本地人数增长过快,几乎掩盖了这个事实。”不细想很难发现。
秦穆楼耸肩:“因为,没什么吸引力了。发展较快的那些地区,人们大把的时间给了娱乐,鲜有人集中精力练武,自然渐渐无人来论武。至于文,他们需要适应新文体新文学,甚至新语言,同样缺乏时间研究前人遗留的文学巨著。何况有国家支持,七缘阁名下五家藏书楼闻名遐迩,逆城的所谓文论对他们而言作用甚微。”
顿了顿,秦穆楼第一回儿觉得眼前这大有前途的孩子死了实在可惜。歪了歪头,他轻声道:“有能力的话,能劝其自动上交七缘阁的,尽力吧。”
他这番话存了私心。
秦家会落魄,会从靠近念亦的蕴议被撵到偏远的逆城,原因有二:一是秦家自身因素,二是秦穆楼和白师琰一点点挪走秦家藏书。最初寻忆阁鼓励君子澜将阁内医术发扬光大,秦穆楼这才着手建立秦家。谁知百年过去,秦家早没了济世之心,死守名利不说,每况愈下,直至大量医学著作散佚,秦家辉煌不复。白师琰这个外人闻讯后痛惜不已,找到秦穆楼,二人一番合计搬空秦家。
秦家起自他手,毁于他手,岂非理所当然?
至于慕容家,其与清鸿楼休戚相关,两个主事的又明事理,与白师琰洽谈一番后签订了古籍方面的协议,秦穆楼没关注过程,结果却是而今七缘阁保存着两大势力的近乎全部文献。
如他所言,逆城离海太远,封建程度更高,这造就了其文物存留更完好的现状。顾家典籍不少,谢家藏书更多,圣教手段虽令人唾弃,但其成就不可小觑。这些,如果能交予七缘阁保护,必是百利无一害。
信息量过大,谢楚心神激荡,久久不能言。秦穆楼也没指望他一时半刻能全部接受这些言论。拍了拍谢楚的肩,他轻声道:“别逼得自己太狠。”说罢,不等谢楚回神,转身离去。
下到底层的时候遇到看样子是恭候多时的顾子执。男人冷定的声音中暗藏杀意:“他呢?”
无缘无故的敌意。秦穆楼兴致盎然地赏他一个眼神:“想杀我?你没那本事。”
“试试?”顾子执杀意不减,挑眉冷笑。
“算了吧。伤了你,某人会疯的。”秦穆楼懒得跟一无知小辈计较,施施然渐行渐远。
“……”射出的毒.药连沾其衣也未曾,顾子执眼神沉暗,放弃跟随的想法。焦急地上楼寻人,恰好迎上准备下去的谢楚,“阿楚?没事吧?”
谢楚定睛一看来人,抚慰地笑笑:“没有。”
站在台阶上,谢楚定了定神,启齿——
“子执,可否……拜托你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