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青阳(4)(1 / 1)
至公主府,果然如洛卿所言,宁惜勿须露面,只被安排在东厢房暖阁中,几个丫鬟服侍着休息。汝阳公主甚至亲自来与她说了会儿话,她只做虚弱病态,按照洛卿所教一一回答了,也不曾出什么纰漏。
外间院子里搭了戏台子,请上京中当红的戏班子唱上一出,外男女眷隔得不远,早有相熟的世家公子小姐相谈甚欢。外男那厢有驸马招待,女眷这厢汝阳公主身边上首所坐正是当今皇后。
汝阳公主李怀敏为人大方爽朗,素来为皇上最疼的妹妹,又与皇后是金兰姐妹,人缘颇佳,而今皇后亲至,也没什么稀奇。
东厢房离着不远,咿咿呀呀的唱腔听得真切,打开窗子恰好能见到戏台中央,倒是一处雅座,想来李怀敏竟是颇为费心。宁惜也不知这合不合规矩体统,不必去见相干或不相干的旁人,她自然安心。
俄而只听门外一阵骚动。
“见过郡主。”
“见过郡主。”
一身着宝蓝色夹袄锦衣少女走进门,见到榻上坐着的宁惜微愣,犹豫了片刻才上前福身一礼,柔柔道:
“这位可是晋王府上郡主?璇儿见过姐姐。”
来着正是安国公府国公夫人,清河长公主之女,陆璇。
“昭仁郡主不必客气。”
宁惜也起身回了一礼。
毕竟是李宗孝的未过门妻子,本该寒暄几句,无奈宁惜不谙此道,倒是又让陆璇尴尬了片刻,才开口道:
“姐姐歇在暖阁,璇儿冒昧打扰,实在罪过,只是听闻姐姐身子不适,特来看望,还望姐姐不要怪罪。姐姐身子可好些了?”
“是老毛病,天一冷便犯,不碍事。”
陆璇叮嘱侍女将门窗关好,火炉子烧旺些,扯了几句别的,顾左右而言他。
宁惜不知她来意,便试探着问道:“不知郡主可见过宗孝了?”
果然陆璇一僵,勉强笑了笑:“见过了...只是世子与定远候府小侯爷相谈甚欢,我们未曾说上话...”
宁惜自觉既然担着义姊身份,总要象征性的说上几句场面话,“宗孝为人......勤勉本分,日后定会好好待你。”
“是,璇儿知晓世子爷年少有为,十分出色,但璇儿,璇儿...只怕与世子爷并不合适。”
“璇儿比世子年纪略长,怕有不妥,世子看来也对璇儿无意,何苦彼此勉强...况且,辽东距京千里,父母年事已高,璇儿只愿常侍父母身边,终身不嫁......”
陆璇红着眼眶,小心翼翼道:“姐姐可否做主,退了这门亲事?”
宁惜默了片刻:
“圣上下旨赐婚,我又怎能左右?”
陆璇当真是对这门亲事背后的牵连一无所知擅自决定,还是有心人指使,来她这处套话?
“郡主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实不相瞒,其实...其实璇儿早已心有所属,自小一颗心便寄在了一人身上。他们都说他已遭遇不测,客死他乡,我却万分不信,他一定,一定会活着回来。”陆璇垂眸,泫泣欲滴,“即便他当真故去,璇儿心里也始终忘不掉他,此生不愿嫁与他人。”
有什么思虑一闪而过,宁惜迟疑道:“听闻郡主与皇后娘娘乃是密友,郡主怎不向皇后娘娘求一求?”
“皇后娘娘她,她......”陆璇轻叹了口气,“有些事,即便是姐妹也是难以启齿,何况今非昔比......”
她立即住口,自知失言,有些忐忑对宁惜道:“汝阳公主道姐姐在晋王府极为受宠,说话甚有分量,璇儿这才斗胆来求姐姐。况且,姐姐恐怕也不愿这样的心念他人的女子嫁给世子吧?”
......
曲终人散,已是日薄西山。
宁惜在内堂磕磕绊绊见招拆招,洛卿与李宗孝在外厅何尝不是步步维艰,彼此都尽显惫色。
“怀敏的生母早逝,自幼养在萧贵妃身边,察言观色能说会道,一直深得二弟信任。她在燕京贵女中私交甚广,早些年便常常在府中设宴为名,帮二弟行事,搜罗消息,牵线搭桥。”
回程路上,洛卿为宁惜解惑。
“老国公病逝后,现今的安国公,也便是清河长公主的驸马,为人懦弱,并无建树,安国公府已不复昔日显赫,成了皇上手中一颗可拿捏的棋子。赐婚昭仁郡主与李宗孝,可谓一箭双雕。即便皇后出言相阻,也改变不了许多。”
“那你,与昭仁郡主相熟么?”
“只见过几次,并无深交。”他抬眸:“你听说了什么?”
“长公主不是曾属意...将她嫁给你么?”
李怀敏到底不清楚她的底细,只能规规矩矩的使一招软刀子,所图所谋,不就是重提一段百八年前的小女儿心思,叫她自乱阵脚么。
忽而明白她话中深意,他笑了笑,伸手抬着她的下颌,轻用力将她的脸扳了过来,低声道:
“还有什么?”
“还有...不知今日,你可被什么故人认出了?”
譬如昔日的朝臣,昔日的同僚,譬如,特意赶来听戏,撮合金兰姐妹的谁。
她被他抬着下颌,双眸微垂,纤长眼睫如蝶翼般轻颤,慢声细语。
身上经年累月的旧伤早被养了回来,如今她一身肌肤白皙幼嫩,吹弹可破。今日她描了细长的柳叶眉,淡敷脂粉,唇上一抹嫣红,带着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娇嗔,一字一句吐气如兰,好似念在他心上。
洛卿故意皱眉沉吟了片刻:“故人倒有许多,有些没认出,有些认不出,我记不太清了。”
“因我那时惦记着的...”他眉眼一弯:“是躲在暖阁里一只贪吃贪睡的小狐狸。”
她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下一瞬便被他吻在了唇上。
停顿片刻,两厢分离,他低头前额抵着她的。
她喘了两口气,低声道:“也不知...怎生能叫旁人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
他笑了笑,颇有自嘲:“你要知晓,这世上但凡未得到,但凡曾失去,总是最珍贵。”
静默片刻,她缓缓推开他,直起身子,慢吞吞道:“未必如此。”
他微愣,
“何意?”
她抬眸,瞥了他一眼,移开了目光,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唇畔却是早已有弧度翘起。
“因为...你好看。”
他倏尔失笑,旋即伸臂将那得逞了的姑娘揽进怀中,“得夫人如此垂青,为夫实在受宠若惊。”
而后他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惹得她双颊绯红,最终又是败下阵来。
好皮囊下,也不过都是...登徒子!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薄雪,纷纷扬扬,如盐似絮。
宁惜掀开窗帘望了一眼窗外,却发现他们早已与李宗孝的马车分道而行,这并非是回明泰圆的路。
“我们去哪里?”
“揽鹤楼。”
揽鹤楼,是京城出名的画楼,深得达官显贵、王孙公子所推崇的风雅之地。
看出她眼中疑惑,洛卿一笑:
“晋王告知我,他在京中有一位盟友,让我来京之后,与他联络,两厢联手,共举大事。”
“世子不去?”
“世子身边心腹与我们同行。”
“是计,还是真?”
毕竟李隆裕对他一直有所忌惮,怎能轻易相托?
洛卿不置可否:
“无论为何,但见这一面无妨。”
马车在揽鹤楼门前停下,宁惜扶着洛卿的手下了马车,抬眸便看见长遥抱着剑,懒懒散散的走过来,笑得若有深意。
她顿了一下,继续跟在洛卿身后。
揽鹤楼朱门大开,灯火通明,楼中雕梁画栋,玉石竹兰,风雅非凡。
有白面清秀小厮迎门,请进三人,引至后院一隐蔽房中,有幽幽琴声传出。
进门只见屋中坐着一位蓝衣年轻公子,身形消瘦纤细,垂首抚琴,风雅卓然。满室馥郁馨香,浓郁得让人仿佛置身花海。
一曲罢,男子起身抬头看向三人,倏然一笑。
三分俊俏,七分风流,举手投足如扶风弱柳翩然之态。
“洛先生,焉子鹤恭候先生多时了。”
长遥一挑眉,抱剑站在阴影中,冷眼旁观,唇边似笑非笑。
洛卿不动声色,淡淡回道:
“焉公子,久闻大名。”
揽鹤楼焉子鹤,乃京中出了名的画师,一手丹青妙笔生花,多少王孙贵族竞相争邀,他周旋其间,风流韵事不少,不想那花花名头下倒是另有身份。
“哈哈,洛先生抬举,焉某区区小卒,传话之人,何足挂齿?”
“在下也不过是为人鞍前马后之辈,既然如此,何不请焉公子亮明身份,你我开诚布公详谈,免得云里雾里,大费周折。”
“洛先生快人快语,焉某又何须隐瞒?只是自古知音难觅,弦断之时又有几人听清。”
他抬左手在琴上一拨,七弦应声而断,显露了桐木上三点火焰暗纹。
长遥与宁惜同时呼吸一滞,不约而同彼此对望。
焉子鹤抬头,笑意盎然,慢悠悠开口:
“不知洛先生,可否是焉某的知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