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朱明(12)(1 / 1)
“后来的事,想必你也知晓了。”
宁惜默然颔首。
“我在蓟州镇时,本已看破种种,无心东山再起,直到鞑鞳进犯,我遇见了一位故人。”
“鬼面军师?”
“不错,他其实是我四弟,当年的魏王李世贤。”
宁惜微惊,细想来当初她见那人确实身形熟悉,只是魏王李世贤何等风流俊逸,那鬼面军师阴狠狡诈,怎想到是一个人?
“他没死?”
当年李世贤逼供谋反,不是已被当场格杀,怎会几年后成了鞑靼的军师?
李洛卿点了点头,面色凝重:“个中缘由我不清楚,但当年京中确实混有鞑靼细作,许是他兵败炸死,或为人所救,与鞑靼人勾结到一起,投敌叛变。”
“当年本是我与他联手对付李玄煜,我在明,他在暗,但后来他中了二弟挑拨离间之计,先行发难,功败垂成。故而他迁怒与我,此番破城之后立刻逼我现身,将我囚禁,折磨报复。”
想起他在地牢中白衣染血,眸中死寂无澜,还有肩胛洞穿的铁链,宁惜忽而心中疼惜,忍不住道:
“你为何自投罗网?”
李世贤以满城妇孺性命逼他现身,她并非不信他心慈仁善,只是她不信他没有脱身之计,何苦这般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李洛卿不由苦笑了一下,道:“一则,大军围城,我当时手下损兵折将,混在流民当中,若强行突围胜算不高。”
“二则我不曾料到,他对我的怨恨非一日之深,曾经联手也不过各取所需,几桩陈年旧事这番一并算起。他出身低微,生身母亲是一名才人,后因得罪了母后,被父皇迁怒,赐白绫而死。以及,当年那疏勒公主也曾对他示好,他对沙娅暗自爱慕却不敢表露,直到我被二弟陷害,沙娅自尽,他也将这帐算在了我头上......”
说到此,他不由伸手捏了捏眉头,时过境迁,竟是颇有些哭笑不得,他究竟何错之有?
“而三则...我必须弄清楚一些真相,哪怕是,以身犯险。”
“何事?”
他顿了顿,沉下脸色,缓缓道:“自我重回京城,与李世贤联手也好,与李玄煜相斗也罢,总感觉冥冥中有某种势力左右,包括于太傅之死,李世贤匆忙逼宫,乃至是父皇的病,都像是有谁在这幕后操控着。原先我以为是二弟棋高一筹,毕竟是他笑到了最后,而今鞑靼南侵,李世贤死而复生,我才明白这一切并非如此简单。”
“太、祖建大昭天下不满五十年,安宁初定,百废待兴,父皇在位二十余载,政绩平平,甚至一再宠幸佞臣。但边关稳固,百姓日渐富足,并无大过,唯有两件:纵容外戚,姑息开国功臣。而萧太师权倾朝野之时,背地经商放贷,大肆敛财,被抄家之后,财产尽数充缴了国库。如今轻役少税,军中粮饷充足,你道最后是谁算计了谁?”
“而李玄煜生性独断专横,杀伐果断,他继位之后,率先所做之事便是,收兵权,治功臣,削藩王。”
而此时若有外敌入侵......
“如此说来,幕后黑手是鞑靼?”
李洛卿摇头:“不,此人必定是大昭皇室中人,才能不动声色预谋如此之久,他一直远离京城,暗地蛰伏,韬光养晦,一旦发难,必定要掀起一番惊涛骇浪,到时候这天下,恐怕易主。”
“你已知晓他是何人?”
“我一直有所怀疑,也派出了手下前去查探,如今便是揭晓答案之时了。毕竟我也是这局中一枚棋子,是他借刀杀人的一柄好刀。”
“自我离京,李玄煜继位时起,一切尘埃落定,成王败寇,本该谈不上什么不甘,什么报复。然而我与他之间斗了半生,早已不止是分个输赢,有两条命,我必须向他来讨。母后当年死因蹊跷,我一直怀疑是萧贵妃,也便是当今萧太后所为。还有一条命,便是宝儿......”
宝儿,李念瑜,昔日天凉山那个伶俐可爱的孩子,那个他亡妻用命换来的可怜孩子。
宁惜一时失神,恍然想起,似乎当年他被贬为庶人,软禁王府,宝儿被接进宫中,没几日却溺水身亡,原来也是李玄煜暗中做的手脚,毕竟斩草要除根。
这样的怨恨执念,她明白。
李洛卿低头吻了吻她的头顶,有句话留在心里没有说。
母后求仁得仁,宝儿之事乃是因果报应,这一切不过借口,他早已是有进无退,别无选择。
从蓟州镇逃出之时,诚如她所猜测,他早有谋划,可从地牢出来重见天日那一刻,他真的倦了,只想放手这一切,远离纷争。
然而兜兜转转,终是走到了这一步,前生作为,他注定要用后生来赎尽。
“我们,是时候离开落英谷了。”
她靠在他怀中,静默不语。
她知晓他在等这一天。
小金小银找来此地并非偶然,恐怕他上次出山去镇上之时,便已与手下有所联系。
这些年她一直汲汲营营求一个安稳平生,最后仍是茕茕孑立,单只形影,现今这个怀抱太过温暖,是她一生所遇仅有的美好,让她情愿放弃所有来追随。
她早便决定和他这一路走下去,无论是岁月静好,还是颠沛流离。
翌日,二人收拾行李,与越人凤辞别,越人凤对此似乎早有所料,没有挽留,只叮嘱二人道:
“日后龙潭虎穴,风云变幻,且自行珍重,老夫只愿所救每一人,都能长命百岁,福乐安康,也不枉我这劳碌一生。”
小黑跟在二人身后出谷,送出了好远好远。临了低头用粗糙的鳞片蹭着宁惜,极为不舍。
“若有机会,我们回来看你。”
她摸了摸它头上凸起的肉角,笑道:“你是山神圣灵,要好生守护着这片山河,也许那时,你已化身为龙了也说不定。”
小黑缓缓点头,似是回应着她的话。
自此宁惜与李洛卿并两只小狐,自来时山路返回,一路无话。
......
到了镇上,果然已有人在此等候。
除了李洛卿的手下凉山别院的洛文与方拓方管家,还有一位书生打扮中年男子,他对李洛卿拱手,笑得若有深意:
“洛先生,王爷已是恭候您多时了。”
车马早备,一行人就这样跟随那唤吕先的书生上路。
马车上,李洛卿闭目养神,握着宁惜的手,默然不语。
她轻声问道:
“我们要去何地?”
良久,他睁开眼,缓缓道了两个字:
“陌城。”
太、祖膝下十三子,除先帝立为太子,其余分封诸王,如今只余五成,其中十三皇子李隆裕,为先帝一母同胞的幼弟,册封晋王,封地陌城。
晋王自幼体弱,少年摔马跛足,与皇位无缘,封地陌城相距燕京甚远,又为辽东极北苦寒之地,早已被人遗忘。
李隆裕年纪甚轻,正当壮年,眉宇与李洛卿有三分相似,隐有病容,金冠束发,狐裘白袍,时不时抬手攥在唇边轻咳,一眼望去便如富贵人家清闲文弱的公子一般。
他笑道:“一转眼,我这侄儿都这样大了,不知可还记得我这皇叔?”
李洛卿淡淡道:“儿时之时,小侄记不清了,却不想如今能与皇叔此时此地相见。”
“本王也颇为诧异,原先我还以为大哥会将皇位传与你,立长不立贤那套陈腔滥调,朝中那帮子迂腐的谏官不是一向奉行?怎么就让你那二弟抢了先?”
“这般局面,不是正合皇叔之意?”
“也对。”李隆裕轻笑了笑,“你虽优柔寡断,但深谋远虑,大局之观,不知比李玄煜强了多少,若当真是你得了皇位,我恐怕还要头疼的紧。幸好比起心狠手辣,你照你那二弟略逊一筹,我不用推波助澜,便已是水到渠成。”
他亲手为李洛卿倒了一杯热茶,幽幽道:“而今他步步紧逼,置你于死地,你逃得了一时,可逃得了一世?要早生谋划的好。”
李洛卿坦然一晒,却也不接那茶:“成王败寇,能者居之,如今偏安一隅,我又何必冒险?”
“好个能者居之!但天机子洛书诚之后,岂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之辈?”他直接道明了李洛卿的身世,含笑道:“你既已身在此地,又何必再找推托之词,至少你我之路,有一半是相通的不是么?”
李洛卿不置可否,只缓缓道:“却不如说是各取所需,相得益彰。今后便唤我洛卿吧。”
李隆裕意料之中,施施然一礼:
“如此,日后还请洛先生多加指点。”
他再欲开口,却禁不住咳了几声,脸上一阵惨白,侍女适时奉上温水,又拿了参丸让他含在舌下。
片刻后,他面色缓了过来,
“舟车劳顿,还请洛先生与......”他目光扫向宁惜。
李洛卿淡淡道:“鄙人内子。”
李隆裕一笑,意味深长看了宁惜一眼:“请洛先生与尊夫人,下去休息吧。”
王府之大,气派雍容,李隆裕早有准备,单独指了一户院落留给二人,遣了侍女仆人,服侍周到,俨然座上宾。
“怕么?”
李洛卿握着宁惜的手低声问道。
她摇头,却忍不住道:“你多加小心。”
方才那番话暗藏玄机,你来我往,各探虚实,其实彼此早已心知肚明。
李隆裕看似病弱温和,却是野心勃勃。
这外人只道辽东不毛之地,势单力薄,宁惜今日亲眼所见才知,此处虽冬日严寒,却是地广人稀,地肥水美。边关不禁商,陌城北连瓦剌、鞑靼,南通高丽、东瀛,四面通商,往来繁荣,百姓富足,不逊京城。
李隆裕在此地威信甚高,势力庞大,暗中招兵买马,粮草充足,俨然名副其实的辽东王。
李洛卿此番投靠与他不易于与虎谋皮,步步艰险。但也只有这样,才能借此东风有足够势力与那人抗衡。
事到如今,就只能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