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朱明(4)(1 / 1)
翌日,村里有人套了牛车要去城里,正好顺路捎上宁惜和李洛卿一程。
临别时,那大爷拉着李洛卿好生絮叨,嘱咐他要早日去考个功名不能让小媳妇跟着自己吃苦,小媳妇和他私奔出来不容易,要好好疼媳妇儿,得空了到城里给她买些花花衣服,簪子胭脂,好生捯饬捯饬......
宁惜眼睁睁看着李洛卿眉峰一抽又一抽,强自忍耐。不过她并不想同情他,昨夜她也被大娘按着问东问西,一顿唠叨,问她是哪里人士年纪多大家中做什么,何时成的亲几时要娃娃......她一辈子编瞎话的气力昨晚尽数用尽,而今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坐上牛车,靠在厚厚松软的稻草堆上,宁惜几乎是顷刻间便闭眼睡熟了。
李洛卿本想回头对她说什么,见此不由消了声。
垂眸落在那清瘦面容上,鬓间几缕乱发散落在脸庞,垂在淡得几乎不见血色的唇上。
他望了片刻,悄无声息的伸手将那缕发丝别在了她耳后,不敢有一丝惊动。
她脸色确实太过苍白,若是擦些脂粉,或许会是另一番模样......
牛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宁惜猛然惊醒,一双幽深的眸子警惕的睁开,正对上了李洛卿的目光。
他心中一紧,一时不知该不该移开,而下一瞬却见她似乎察觉无事,身子往里侧缩了缩,再次闭目睡去,神态甚为安心。
她做杀手许久,常年不是她杀旁人便是旁人杀她,早便练就一身机警,能得她这片刻安心,实属不易。
李洛卿轻轻喟叹,不敢触碰怕再次惊醒了她,只得伸手虚虚拢在她身侧,防止牛车一颠,她不及防掉下去。
赶车的刘大叔头戴草帽,嘴里叼着一根稻草,手里摇着一根鞭子,自娱自乐的哼起了乡间小调。
车轮滚过宣软的土路,穿过绿油油的麦田,老黄牛在不知名的哼唱中悠闲的拉着车缓慢走在乡间。
......
宁惜醒来时已是日晒三竿,牛车停在城门外不远处,赶车的刘大叔下车在一旁和相熟的老乡寒暄,官道上人来车往进城出城,自己正靠在牛车上的稻草堆旁,歪头枕在李洛卿的肩头。
彼此身子相贴,他手臂便虚拢在她身侧,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味道,这一抬头,前额擦过他的下颌,肌肤相亲的细腻之感烧红了一片脸。
他垂眸望向她。
四目咫尺之间,心跳也听得清楚。
她一惊,霍然起身,不知何时被盖在身上的外衫也随之滑落。
自己何时失去戒心至斯?
被无辜当了一路睡枕之人倒是极其坦荡,施施然收回手臂,坐直身子,抬眸淡淡道:
“正要唤醒你。”
宁惜呆呆望着他,一时失语。
“进城吧。”
李洛卿起身一撩衣摆,利落下车,回首看向她。
这般风度,仿若坐的不是牛车,而是何等宝马雕车一般。
宁惜闷头跳下车,与他错身而过时,低声道:
“多谢。”
李洛卿一顿,看着那径自向前的走头也不敢回的身影,不经意眸中染上笑意。
告别刘大叔,二人进城,宁惜本欲直接去买马匹干粮即刻赶路,却是被李洛卿拦住。
“你要干什么?”
他默然看了她片刻,颇有淡淡无奈:
“你我一路风尘仆仆,不如稍作休整,沐浴更衣。”
.....
温热的水包裹着身子,缓解着长久紧绷四肢酸痛,水汽氤氲双目,宁惜微微叹息,只在木桶中泡了一泡,清洗污垢,便迅速出水擦干身子,换上衣裳。
所谓沐浴与她不过是必要的清洗,这般在陌生环境下的放松她并不习惯。
她终是听从了李洛卿之意,二人寻了一间客栈住店,暂且休整,他若不急,她又急什么?
这人牢狱囚困粗茶淡饭也泰然处之,王侯贵胄锦衣玉食也安之若素,也许便是自小天家养尊处优而成的豁达气度,倒是让人佩服。
只是讲究起来难免太过费时,宁惜左等右等也不见李洛卿出现,难道是在木桶中泡晕了不成?她忍无可忍去隔壁找他。
到底还是敲了敲门才入内,只见房中木桶中热水早凉,白衣身影坐在房间一旁的雕花木椅上,施施然拿干布擦着头发。
自镜中看了她一眼,他无波无澜道:
“肩上有伤,耽搁了些时辰。”
他只松松垮垮套了一件外衫,胸前露了一片赤、裸的肌肤,依稀可见当日铁链穿骨的伤痕,想来手上仍不敢吃力,宁惜一时也便不好说什么,默然站在原地。
“过来。”
宁惜一愣,疑惑走过去,却是被他拉坐在木椅上,拆散松绾的长发,轻轻擦了起来。
“你这般任发梢还滴水,也不曾头痛?”
他用力轻柔,宁惜不觉不适,只是发丝任他人触碰之感委实诡异,耳侧似有似无的轻擦,让她浑身止不住的发痒发烫。
明明不曾肌肤相接,却是莫名的亲昵,仿佛他掌心的温度,也透过青丝薄衫侵染呼吸,像是耳鬓厮磨的喁喁细语。
她霍然起身,低垂着眼眸不敢看他,
“我,我自己来便可......”
李洛卿也不强求,只是眉目松缓,道了一句:
“小二送来了饭菜,一起用吧。”
于是二人坐下用餐,这回倒是习惯相似,同时食不言寝不语,一时二人间安静的只剩下咀嚼声。
宁惜向来习惯以最快的速度填饱肚子,这小镇上虽无山珍海味,两菜一汤也比干粮腌菜或烤马肉不知好上多少,可惜对来说她倒是无所谓,从不曾静下心来品尝一顿饭菜,那些年她甚至觉得吃饭也不过是单纯为生存下去而已。
风卷残云吃饱后,她抬头发现李洛卿不过只吃了三分之一,正舀着一勺热汤慢慢吹着。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这般狼吞虎咽,对脾胃有损。”而后他盛了一小碗汤放在她面前:“日后路途漫长,不急。”
宁惜沉默的望着那碗汤,一时愣怔。
日后路途漫长,她有无尽的时间,无尽的生命,不必受制于人,不必朝不保夕,过去那些常年养成的习惯,是时候慢慢放下了。
这汤也不过是普通至极的青菜豆腐汤罢,她慢慢喝了起来,尽力想去品尝咸淡。偶尔瞥见面前李洛卿不紧不慢的进食姿态,心中也不禁平静下来。
万般机缘,来日方长。
翌日雇了马车,二人再次上路,这番不必着忙,便放慢了行程。一路且行且歇,五月初,二人终是来到不咸山山脚。
《山海经》有云,“大荒之中,有山名不咸,有肃慎氏之国”,因其“似盐之略白,而无盐之咸”,此乃不咸山之得名。
不咸山位于辽东腹地,东濒大海,南接高丽,北临女真各部,绵延千里,山中密林湖泊,珍宝野兽,人迹罕至,常年只有女真猎户进山打猎。
传言不咸山中有落英谷,山中积雪皑皑,独这一处四季如春,谷中住着一位绝世神医越人凤,此人妙手仁心,座下弟子个个名满江湖,而本人却隐居深山,终年不踏出山谷一步,外人前来求医问药,单凭一个缘分。
五月进山天气刚好,不热不寒,李洛卿依稀知晓落英谷方位,便由他引路,二人弃马步行。
山中密林茂盛,松柏参天,尽是宁惜不曾见过的奇花异草,她虽然也曾随云芳荨游历过大半个中原,走的却多是繁华城镇,辽东此地山水草木让她看着新奇不已。
几日下来,虽然山路崎岖,所幸不曾遇见什么大虫猛兽,晚间点一堆篝火露宿山野,倒也相安无事。
这夜万里无云,如墨苍穹缀了繁星满天,自近处延伸至远方目之所及,似银河璀璨,又仿若触手可及。
宁惜枕着手臂,仰躺在地上,望着这无尽夜幕,心中渐生感慨。
天地之大,宇宙浩瀚,苍生何其渺小,人生一世草生一秋,生老病死又何其短暂。
李洛卿抱着从林中捡来的枯枝干柴走回,便听她问道:
“你说这世上当真有神仙么?”
她读书少见识浅,这些年来不过人云亦云,可连无方大师不是也说不清这世上可真有西方极乐,有十八层地狱,有仙佛神魔?
“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信,心中便快活释然。”
闻言宁惜沉默片刻,轻声道:
“我也信。”
纵使苦海无涯,她已回头是岸,佛不在庙宇,不在西天,在她心里。
李洛卿悠悠开口:“上古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之争,共工撞倒不周山,天崩地陷,女娲炼石补天,共用三万六千五百块五色石,仅剩一块无用之石,弃置人间,正落在不咸山青埂峰下。”
“那岂不是正在此山中?”宁惜心中惊奇,不想这不咸山还有这等传说。
他又道:“倒是也有人说女娲将那仅剩的五色石封为三生石,赐它法力三生诀,将其三段命名为前世、今生、来世,并在其身添上一笔姻缘线,从今生一直延续到来世。将其放于鬼门关忘川河边,掌管三世姻缘轮回。你又信这哪一个?”
“这...这石头还能凭空移作他用?众说纷纭,这倒是难辨真假。”宁惜略有为难:“黄泉地府的事谁能清楚?不如我们绕路去那青埂峰看上一看,是否真有这样一块稀罕石头?”
她认真思索后抬头一本正经道。
李洛卿与她静默对望片刻,忽而俯身过来,宁惜一僵,却见他将厚重大麾盖在了自己身上。
“夜凉了,早些歇息。”
而后也侧卧一旁背对着她,不再出声。
宁惜呆了半晌,悻悻躺下,可还忍不住想那三生石五色石云云,过去似乎还曾听哪里的说书人讲过神话演义,那书中的一只妖物也是女娲补天最后一块石头所变。
翻来覆去想不通,她忍不住起身:
“也许,女娲娘娘剩了好些石头,有的掉落了人间,有的落到了地府,有的化成妖物,还有可能化成一只猴子什么的.....”
可不是还有传说五色石不够,女娲牺牲了自己飞身补天么?
然而李洛卿并没有给她答案,身边沉寂片刻,忽而响起一连串压抑不住的轻笑声,在空旷山野,分外清晰。
宁惜蒙头躺下,背过身子,不想再言语。
明明,是他先难为她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