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玄英(18)(1 / 1)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喃喃诵经之音,伴随着笃笃木鱼敲击,回荡在室中。
此处乃岫云寺百丈佛塔顶层,室内空无一物,周遭墙壁窗棂大开,四野空荡,一览无际,清风徐徐,静极旷极。
长安盘膝坐于室中,默然望着不远处虔诚诵经的身影。
七日了,她静坐于此已是七日了。
那晚恰逢寺中高僧无方出关,无方大师武功深不可测,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便已将她擒下。住持无相本想将她严惩以儆效尤,却被无方大师阻止,他将她带至此地,不囚不罚,只是这般静坐冥思,日日听他诵经念佛。
无方大师已是古稀高龄,须眉尽白,面容慈悲和蔼。他年少出家,佛法高深,早年曾被请入宫中讲经,受先帝册封,声名远扬,多少香客千里迢迢慕名而来,只为求他解惑。
良久,无方收声,结束了一日课业,一声长叹:
“阿弥陀佛——施主可有话说?”
这些天来,无方第一次开口问她。
长安干涩的唇抿了抿,缓缓摇头:
“无话可说,无路可走,无生可恋。”
“苦海本无涯,回头方为岸。施主并非无路走,不恋生,只是放不下,放不下自己,也放不下世间。”
无方大师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半开的窗,回头对她道:“施主若真心寻死,只需从这高塔上纵身一跃,谁知这世上确有西方极乐,有十八层地狱,也许这一死当真是解脱。”
长安不曾想无方大师身为佛门子弟竟说了这一番话,愕然看向他,不知所措。
无方大师一晒:“人生一世,命是自己的,他生不如死,一心自尽,你以好生之名千阻万拦,致他郁郁寡欢,不是功德是罪过。”
“施主只需告诉贫僧,你是否真心求死,是否对这人间再无半分眷恋,是否再也不愿见到这朝阳晚霞,清风辰星?也许明日你会遇见一见倾心相伴一生之人,也许有朝一日你能报仇雪恨,也许机缘巧合现今你所烦恼的一切都可迎刃而解,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而这些来日即将发生的,无论忧喜,你全然放弃。”
“人生在世,苦也有常,乐也有常,你只是比旁人先吃了所有的苦,熬过去了,日后便皆是坦途,也许只差了这一步,而你放弃。哪怕黎明即将来临,哪怕前方康庄大道,而你心甘情愿在这旭日东升之前最后的黑暗止步不前,是否不悔?生也好,死也罢,施主你是否求仁得仁?”
“不,我不曾——”
长安突然忍不住哭了出来,泪水肆无忌惮的流下,一时模糊了整张脸,她抽泣道:
“我罪孽深重,作恶多端,我害了太多人,负了太多人,本该以死谢罪,可我不敢,我不甘心......若我现今自尽,这些年挣扎求生为何,我放弃了一切换来的苟活算什么?上天到底为何叫我来世间走一遭,受尽苦楚?可我若不死,良心难安,背负着这样多的债走下去,太累了......”
“阿弥陀佛,蝼蚁尚且偷生,世间万物皆是缘法,生死自有因果,施主不必自责。”
无方大师双手合十低声道:“若不能上前便后退,若不能上天便入地,若不能爱便放下,若不能恨便宽恕,施主何苦执着?破镜不能重圆,人死不能复生,莫用过往来惩罚自己,只要你问心无愧,不如将戾气和悔恨换种方式解脱?”
“解脱?可我深陷泥沼,太多束缚了。”长安愣愣道:“您是叫我,放下?以德报怨?”
“非也,非是以德报怨,而是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人世桎梏,不外乎因果羁绊,你欠了旁人,旁人欠了你,将欠了的还清,被欠的讨回,自然孑然一身,脱离苦海。”
长安心神一震,依稀有所顿悟,垂头呐呐不语。
无方大师沉默片刻,从怀中拿出一串佛珠,那正是长安身上那一串,苍老的手摩挲着一颗颗佛珠,他淡淡道:“不如贫僧给施主讲一个故事可好?”
“昔日,有一对同胞兄弟出生于武林世家,因是三代单传,故而父母欣喜若狂,自寺院求了一对同木所制的佛珠,给兄弟两人从小佩戴,祈望二人健康长寿。然而没过几年,这家人家便遭了灾难,原因这家中有家传的武功秘籍,独步武林,引了歹人窥觊,仇人上门杀光了这家全家,只有这对兄弟在忠仆的保护下侥幸逃脱。”
“这二人长大后,不忘血海深仇,刻苦练功,偏这二人皆是练武奇才,年纪轻轻便大有所成,而后他们开始联手复仇,因着当年牵扯甚广,仇人的具体身份不明,他们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一时间江湖上一片血雨腥风。”
“终于,他们将最后一个仇人也满门灭门,这才发现当年真相,原来家中祖辈从前也并非良善,所谓仇杀也不过是当年一户如他们一般的自认无辜之人的复仇罢了,连那所谓的家传秘籍也是以卑鄙手段从他处夺得的,真叫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知晓真相后,这二人中兄长坦然接受,他只求报得家人大仇,不论对错,既然得偿所愿,便转身改名换姓行走江湖,从此乐善好施以偿当年乱杀无辜之罪。而弟弟却是不能接受,他一直以为当年家人俱是好人,是飞来横祸无辜受累,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惩恶扬善替天行道,故而他自责自悔,终是遁入空门,以求解脱。二人不满彼此抉择,自此五十年过去,滚滚红尘,两兄弟再未相见,这一对佛珠也再也不曾重逢。”
“你说这兄弟二人孰对孰错?”他问长安。
长安茫然摇头:“请大师赐教。”
谁知无方大师一笑:“贫僧悟了半生也不知孰对孰错啊!”
“这世上哪有什么对与错,是与非?人活一世,行善也好,作恶也罢,只要你求仁得仁。可那杀人的往往不痛快,害人的往往求不得,忙忙碌碌一辈子,到头来满腔悔恨,是何等的可惜可憾。”
“那两人其实都已放下,都在赎罪,到头来唯一的憾事便是阴阳两隔,此生再不能相见了罢。”
无方大师幽幽一叹,且悲且喜。
长安恍然想起前些年江湖上为争一本绝世秘籍《华清诀》,闹得风风雨雨,乐善好施的第一庄庄主叶继风因此丧命。原来赠她佛珠那侠客便是叶庄主独子剑客叶一刀,而无方大师便是叶庄主的弟弟。
她缓缓道,“偿我所欠,报我所怨,我便是自由身。”
或许肉体仍为人所控,但至少她内心已解脱。
她骤然一笑,向大师一拜:“能受大师这一番点化,我已死而无憾。”
她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了,当初南天冽那一掌将她打成重伤,常年积累的伤病一朝爆发,此番又小产大伤元气,也许在蛊毒发作之前,她便已先走一步了。
朝闻道,夕死则矣。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渡人一命更是功德无量,阿弥陀佛。”无方大师微笑着向她招手:
“你且过来。”
长安颔首,起身上前,刚走到无方大师身边,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已是背对他盘膝而坐,无方大师长袖宽大,如手臂一般粘在她后背,另一只手死死按在她头顶,叫她半分动弹不得。
不及惊讶,只觉头顶一热,一股内力自头顶百会穴传入,如大江奔流般源源不断汹涌在体内,心口炽热,丹田一片肿胀欲爆,她迫不得已舌尖抵住上颚,拼命的运功来承接。
越来越多的内力在她丹田汇聚,渐渐升起疼痛之感,好似一只耗子在腹中东躲西窜,没头脑的乱撞,疼得她满头大汗,牙关咬紧,终是忍耐不住,一声长啸脱口而出:
“啊啊啊啊——”
那内力所发之声宏远嘹亮,转瞬自百丈佛塔之顶传了千里,在空寂深山久久回荡。
她周身时而如坠冰窖,时而如浴烈火,时而轻飘如云端,时而沉重似千斤坠,片刻也不得消停。
终于,所有的疼痛折磨,五感六觉渐渐模糊,浑身上下如泡在温泉中,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妥帖至极,无法言喻的舒坦。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有几十年,又好似只有一刻钟,长安缓缓睁开双目。
佛塔还是那个佛塔,静室还是那个静室,她身上一片轻松,丹田说不出的畅快,恍若新生。
身边无方大师倒伏在地,生死不明。
长安一惊,急忙将他扶起,“大师,你醒醒!大师!”
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大师竟是将他几十年的功力传给了自己,以化解她体内蛊毒,而今她内伤痊愈,再无性命之忧!
掌心贴上无方大师后心,她就要将内力再传回去,却被一只手捉住制止。
“孩子,你可别辜负了我一片苦心......”无方大师好似苍老了几十岁,脸色惨白如纸,却是笑容慈蔼。
泪水瞬间溢满眼眶,长安哽咽道:“大师,您何苦...您何苦牺牲自己救我这恶徒,您佛法高深,定能拯救更多受苦之人...这怎么值得啊!”
“众生平等,不分高低贵贱,哪有什么值不值得,能牺牲我一人救你一命,便是功德。你心已活,身却不能,救人救到底,贫僧怎忍心看你就这样带着一颗顿悟的心,怅然而终?”
“不必愧疚,老衲年事已高,大限之日将至,一身功力终是要散尽,如今能救你一命岂不是两全其美?况且老衲诵经念佛半生,真的很想知晓,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佛祖,有西方极乐......”
长安泣不成声,只不住的念叨:“您行善积德,定然能成仙成佛,登极乐世界......”
无方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孩子,还不知晓你的名字?”
她刚想开口,突然想起什么,急切道:“......宁惜!我唤宁惜!”
“好,宁惜,你听我说,你身上蛊毒已被我用内力化解,以后你可不必为人所控。只是你天性阴寒,常年服食压制蛊毒的药物,那药物至毒至寒,早已在你体内积累,三年五载虽不会发作,然不出十年连我的内力也压不住它,到时你必死无疑。落英谷有一位神医唤越人凤,是我故交,你可前去找他,若他还在世,也许会有法子将你体内寒毒化解去。”
无方大师忍不住咳了几声,吐出大口鲜血,长安刚欲开口却被他制止:
“听我说完,你内力薄弱,功法旁门左道,怕是不能将这几十年功力消化,这串佛珠内其实暗藏着《华清诀》秘籍,但这其中只有上部,下部被我在多年前赠与了他人,只是你不求武功盖世,这上部于你足够......我说这些你定要牢记。”
“我记得!”
“你能得这串佛珠是你的缘法,我还要感谢你让我再见到了它......去吧,去还你的债,去讨你的债,再走投无路之时,便多想想,至少这世上还有人愿用他的命换你的,你又怎能随意轻生.......”
无方大师笑了笑,用尽最后力气,盘膝坐正,双手合十,念道:
“阿弥陀佛——”
自此唇边含笑,双目微阖,气绝身亡。
长安伏在地上,大哭不止,终是强自起身念着:
“南无阿弥陀佛,求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接引大师往生西方极乐......”
而后她在无方大师面前拜了三拜,最后一下长拜不起。
我这一命是您所赐,自此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弟子定放下屠刀,解脱苦海,不负您再造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