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玄英(17)(1 / 1)
一路上,长安都在苦苦思索该编个什么理由和哥哥嫂嫂道别,这种事她委实不太擅长。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村头。
往常这时候,远远便能望见村里人家灯火,袅袅炊烟,而今夜却是四下漆黑,一片死寂,连狗吠鸡鸣声也不闻。
长安长遥对视一眼,迅速扔下独轮车,冲进了村子。
然后他们看见村口那间茅草屋里,倒着铁匠二伯的尸首,他手里还拿着石锤,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是难以置信,脖子被切开了一半,大量鲜血流满了半个铁匠铺。
长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心中被浓重的不详笼罩着,心跳如雷,仿佛就要从口中跳出来。
远处传来一声女人短促而惨烈的尖叫,长遥立刻转身向那方向奔去。
长安从锻炼台上拿起打得半成的长剑,踉跄着跟了上去。
她的剑丢了,这是她前几日托二伯新铸的,此时此刻她只愿这柄剑不要用上,千万不要用上......
这一路,家家户户门扉大开,被人洗劫般一片狼藉,无数尸首躺在院子里,篱笆外,小路上,有救过她的王大娘,有给柱子哥家送过腌菜的李三婶,有前天欺负过喜妞的小锁子,还有借她们独轮车的富贵大哥......无一幸存。
终于,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门口,篱笆栅栏倒了一大半,院子里原本叽叽喳喳的小鸡崽和大黄狗都不见踪影,屋里烧得正热的土炕上躺着桂香嫂子,她闭着双眼,头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
柜子底下流了大滩的血,喜妞小小的身子蜷缩在那里,被一刀捅穿了身体。
外间厨房一片狼藉,锅碗瓢盆碎了一地,柱子哥倒伏在灶台旁,浑身是伤,七孔流血,已然断气。
早上她离开时,明明还好好的,只是一眨眼就变成了人间地狱。
李家庄三十一户,九十二人,满村灭口。
长安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寒意从脚底涌上来,死死咬紧牙关也抑制不住那冲出口的哀嚎。
“啊啊啊啊——”
身后破空声至,她不假思索回身一剑狠狠劈去。
利器入肉的声音在暗夜里如此清晰,血雾喷了她半边身子,身后偷袭的蒙面黑衣人被她削掉了半颗脑袋,扑通倒地。
黑衣上三点火焰的暗纹若隐若现,那是幽罗门的印记。
“长安——”
长遥闻声而来,却在进门后停住了脚步,一双幽暗无情的眸子,像是嗜血的野兽,狠狠的盯着他。
“幽罗门的人,你招来的尾巴。”
话音落下,利剑已当面刺来。
锵——的一声,双剑激撞出一簇火花。
长遥架住了她的剑,低喝道:“你冷静点!就算杀了我他们也不会复活!幽罗门的人还未走远,找你该杀的人去!”
“是,我该找该杀的人去......”
长安喃喃自语,下一瞬人已飞身出了屋外,无影无踪。
长遥咒骂了一声,急忙跟上。
“出来!滚出来!都给我出来!”
长安不停的奔跑,撕心裂肺的吼着。
暗夜灰蒙,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潜伏着无数吃人的野兽,虎视眈眈。
终于,她停下脚步。
周遭悄无声息的多了一批黑衣人,手持武器,八个方位,十六个人,沉默的将她包围。
长安垂头,握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徒然她大喝一声,挥剑就向黑衣人攻去。
一时间剑影刀光舞成一片,银光闪烁,厮杀不绝。
无数的招式向她攻来,无数的刀剑向她刺去,她不要命一般出着剑,不在乎身上受了多少伤,也不在乎流了多少血,她杀红了双目,只想让眼前的人统统去死!
满脑子里都是柱子哥一家的死状,李家庄全村的死状,胸中彭拜着满腔恨意,滔天怒火,她必须将他们全部杀光!
长遥不知何时也赶了过来,他抵挡着黑衣人的攻势,余光见那人一刀就要劈向长安腰腹,他情急之下飞身去挡,肩头狠狠中了一刀。
“你不要命了?!”他怒吼道。
而此时长安早已听不进去,她沉浸在那利剑入股,血浆迸溅的声音里,平生第一次觉得,杀人是这般畅快。
十六个人一个一个倒下,终于,最后一个黑衣人被长安一剑穿胸,狠狠的挑起来,撞上了一棵大树,重重跌下,再也不动。
长遥长舒一口气,才觉浑身脱力,双手发麻,后背和腿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还来不及喘口气,又是一人挥剑刺了过来。
“混蛋!信不信我杀了你!”
长遥火冒三丈,被长安逼得还手,她不管不顾的拼命,他也毫不客气的回击,两个人就这样你死我活的厮打了起来。
终于他飞起一脚将长安踢倒在地,她再也没有爬起来。
长遥拄着剑,弯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抹了一把额头不知是血是汗的液体,冷冷的看着那躺在地上的人:
“起来!别装死!”
长安半晌不动。
他这才发觉不对,急忙上前查看。
只见长安瘫软在地,昏死过去,她的下、身早已被大片大片的血迹染湿了。
......
“起来喝药,我...咳,郎中给你熬的,你趁热喝。”
长遥端着药碗,走到床边,不自然道。
床上长安脸色惨白,面无表情,像死了一般。
那额头上缠了白布,她受了不少伤,右额上一道伤口,从额角到眉骨,可这条白布却更是为了丧事。
“孩子...没了就没了吧,本来你就不可能生下来,这下正好,你别伤心了......随我回暗堂吧。”
那晚长遥连夜背着她到镇上找大夫,半夜三更砸开一家医馆,拿剑架在了大夫脖子上,可孩子终是没能保住,天亮时分,她产下了一团小小的血肉。
自那以后,她便这样不动不语。
此时听了他的话,长安依旧没有反应。
他说得不错,她本就不可能将孩子生下,她满手鲜血,罪孽深重,断亲绝友,哪有这个福分?
只是这上苍何其残忍?她本已一无所有,本已苟且偷生,还要将她一次次的凌虐,一次次的折磨。
何须死后地狱,生时处处无间。
一夜之间,她再次被打回原形。
长遥皱眉,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是我引来幽罗门的人害了李家庄全村性命!你要怪怪我好了!我昨日已将那些人尽数厚葬了,你若还是不解气,待你病好,刺我三剑如何?我不躲不闪,任你处置!”
“呵呵呵.......”
床上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
“岂能怨你?是我们!是我们这天煞孤星,厉鬼瘟神共同引来的祸患!但凡是沾染,但凡是相识,哪能幸免?”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那日发生的一切,他们一路追踪来到了李家庄,盘问,要挟,逼供,而后是灭口,屠杀。
多熟悉的手段,多惯常的步骤,如暗堂每一次的行动一般,如她完成过的无数任务一样。
憨厚的柱子哥,贤惠的桂香嫂子,活泼怕生的喜妞......都和她杀过的每一个人一模一样。
每一个人,都有八十岁的老母,有嗷嗷待哺的幼子,有新婚的娇妻郎君,而她不心软,不怜悯,不后悔,故而今日被她杀掉那些人的亲朋好友所承受的痛苦,千百倍的加之在她身上。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你我是该下地狱的魔鬼夜叉,却贪恋这人间温暖,注定不得善终,注定不得好死!”
“够了!”药碗被摔在地上,褐色的汁液和瓷片溅了满地。
长遥冷冷的看着她,怒火冲天,双唇微颤,终是一脚踹碎了桌子,转身扬长而去。
只剩床上长安蜷缩着身体,捂着眼睛大笑不止,直到笑得出了眼泪。
爹,娘,小官哥哥,柱子哥,桂香嫂,喜妞,二伯,王大娘......对不起。
下辈子,莫要遇见我这不详之人了......
......
长安披散着头发,衣衫半染鲜血,摇摇晃晃的走在街上,有人惊讶,有人惶恐,有人指指点点,她浑若不觉,就这样如孤魂野鬼般游荡着。
天大地大,她无处可去,无处留她。
而地府黄泉的入口又在何处?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不知荒野市井,不知日落月升,直到一声悠长肃穆的钟声传入耳中。
她抬头,只见岫云寺佛塔殿宇,隐在远山夜色中。
大钟丛林号令资始也。晓击即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
俗语有言,闻钟声烦恼轻,出地狱离火坑。
......
守门的小沙弥刚费力的关上山门,手拿扫把清扫着院落,忽而一阵巨响,木门碎屑四飞,一人提剑,满身煞气走了进来。
小沙弥一惊急忙道:“寺门已关,施主若想上香明日起早......”
话未说完,便已被一掌推开,长安理也不理,兀自长驱直入,踢翻香炉,走进大雄宝殿。
她站在这雕梁画栋的佛殿,抬头仰视那高逾数丈,面容慈悲的金身佛像,心中升起一股悲愤。
好一个佛祖,好一个菩萨!
毁掉佛龛,掀翻贡台,她只身上前去砸那佛像。
“住手,住手——”
寺中和尚倾巢而出,将她团团围住,却无人敢上前将她拿下,主持无相鞋帽也未戴整齐匆匆而来,大声呵斥她。
“你,你对神佛不敬,罪孽深重,不怕天打雷劈么?”
长安冷笑:“我坏事做尽,早已不怕报应,今日偏偏要毁了这泥塑的傀儡你奈我何!”
无相气得浑身发抖:“佛祖有灵,定然,定然不会放过你!阿弥陀佛,求佛祖显灵,立刻降罚,惩治这恶徒!”
“佛祖无灵!他不保佑你,你求他作甚?他和这老天一般,是瞎的,是昏的!”
长安抬头望着那佛像,恨声道:
“你若有灵,为何不将一切报应降在我一人身上,何以祸及无辜性命?你若有灵,为何有人恶贯满盈逍遥自在,有人苟且偷生也不得安宁?”
“你们说众生平等,为何偏偏对我如此不公?你说佛法普度世人,为何从来不渡我脱离苦海?”
“所有善恶有报都是谎言空话,今日我便要毁佛渎神,且看是不是天打雷劈要我性命!”
那佛像经她的砸毁,终是轰然一声倒地,一时尘埃弥漫,双眼迷离。
不少和尚登时哭了出来,哀嚎声,无相的咒骂声,哭天抢地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孑然立于尘埃之中,并无快意,只觉满心凄然。
忽而一道以内力震发的洪亮声音,穿透这喧嚣混乱,响彻耳际,寺中铜钟也被震得嗡嗡作响。
“阿弥陀佛——”
长安下意识捂住双耳,却仍是不敌那内劲霸道,五脏六腑一片火热难耐,再忍不住,张口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就此昏死过去,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