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玄英(15)(1 / 1)
长安如遭雷击,心下冰凉,头脑一片昏沉,旁人再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了。
她幼时吃苦太多,身子底子薄,连月信不过是这几年才有,从来不准,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谁想到现今倒是阴差阳错,偏偏,偏偏这一次......只能道造化弄人罢。
柱子和桂香送走了郎中,相互看了看,心中都有些忐忑,终于柱子转身出门,桂香走到炕边坐下,轻轻推了推把自己捂在被子里的长安,犹豫道:
“妹子,这孩子...你要是想要,我们就去给你抓点安胎的药去,郎中说你底子薄,又有些动了胎气。你要是不想要,我们也给你抓点药去......”
其实她编的谎言漏洞百出,若林官身死山贼之手,她又怎么可能完好无损?可他们从头到尾也没多问她。
“嫂子,我不知道......”
桂香叹了口气,“要你一人拉扯一个孩子委实是太苦,可是这不是还有嫂子和你大哥呢吗?你要是要,这孩子我们定会当亲生的一样养活。依嫂子来看,你还是要吧,郎中说你要是流了它,下辈子不能再有身子是轻,恐怕命也不能保住。再说了,他......毕竟是你的亲生骨肉,这说到底是作孽啊......”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沉默了良久,闷声道:“嫂子,你再让我想想罢。”
“好好,你好好想想,只是不能拖太久了,出了头三个月就更危险了。”
“我晓得了。”
......
午后的日头暖洋洋的照进院子里,长安被桂香强行按在藤椅上晒太阳。
棚架下绿绿的瓜秧缠缠绕绕,打了一个个小巧的花骨朵,不远处喜妞拿着几根柳条,把一群小鸡崽子撵得四处跑,最后引来了护犊的母鸡,被啄了好几口。
暖乎乎的日头照的人昏昏欲睡,长安心中一片混乱。
这个孩子本不该存在,如今一切只能说是命,即便她不舍得将他杀死,她又可有命把他生下来?身上的蛊毒还有三个月便到日子了,她本想就这样在这宁静村落了此短暂余生,而今却是不能。
即使她低头妥协,回京城,回暗堂,炎迦又可能允许她将这个孩子生下来?那,小姐呢?
小姐心善,必定会允,但这个孩子又会有怎样的下场,被送人?或是在暗堂长大,从小被养成杀手?
她不愿看到这样局面,她不愿她的孩子也重蹈她的覆辙,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
是啊,她的,孩子啊......
“姑姑——”
喜妞大叫着飞奔过来,似乎想扑倒她的怀里,忽而想起什么一样顿住了脚步,轻手轻脚走过来,趴在她腿上,好奇打量着她还平坦的腰腹。
“娘说不让姑姑抱喜妞了,姑姑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姑姑小宝宝是怎么到你肚子里的,喜妞怎么没发现?”
长安一僵,看着喜妞天真无邪的小脸,终是慢慢放松了下来,伸出手,尽力轻柔的摸了摸她的脑袋。
“姑姑!姑姑!我是不是要有一个小弟弟了?小弟弟什么时候能出来陪喜妞玩?”
“还要六七个月吧。”她轻笑了笑,“也可能,是个小妹妹。”
“太好了,我要有弟弟了!我要有妹妹了!”
喜妞开心是满院子疯跑,惹得鸡群四处逃散,老母鸡气咻咻的再次冲着女娃娃撞了去。
长安一边笑着,一边叫着喜妞小心,那笑容底下却全是惴惴不安。
眼下悠闲的日子不过是偷得浮生,长安未曾料到平静被打破得这样快。
是夜,轻微的响动让长安猛然惊醒,窗外月华如练,赫然映照着一条挂在窗边的黑影。
“谁——”
久违了的吊儿郎当声音戏谑道:
“暗堂众人上天入地找了你几个月,还以为你死了,谁想到你居然藏身到了这小村子农家里躲清闲,你是嫌命太长不想要了么?”
那人无声翻窗而入,身形如鬼魅,破烂衣衫,酒气冲天,赫然是许久未见的长遥。
长安早已起身下地,手握长棍,冷眼看向来人。
长遥轻蔑的扫了一眼她可笑的烧火棍子,“几月不见,武功见长,是打算来和我一战么?炎迦下令,速回暗堂,不得有误。”
“炎迦回来了?”
长遥嗤笑,“他不声不响只身去了西域,倒是把我们折腾得鸡飞狗跳。现今可倒好,云芳荨不日就要嫁人,荣登后位,母仪天下,我看他还能去劫亲不成?”
“我不会和你回去。”
长遥一滞,不可思议看向她,脸色沉下:“莫非你真要背叛暗堂?”
“是又如何?”
长安抬手,长棍便向他攻来。
长遥猝不及防被她砸个正着,怒意顿生,过手几招后死死捉住了长棍,恶狠狠道:“你疯了!不回暗堂你找死不成?!”
“我有了身孕。”她平静道。
长遥一愣,旋即讥讽道:“是哪个庄稼汉的种不成?”
“不,是怡红楼某个不知名的嫖客的。”
长遥哑然,就此沉默。
他知晓她带人去救花月眠却失手被擒,定然受了折磨,这其间的事大抵猜到了。
半晌,他道:“即便如此,你也必须随我回去。”
“我不回!”
她突然爆发,大喊道:“炎迦不可能会准许我生下这孩子,也不可能准许我抚养他!等待他的下场会是什么?生下来便被溺死!被远远送走!或者成为暗堂新一批杀手!为了生存双手沾满鲜血,灭绝人性,丧尽天良!活着生不如死,活着就像一条狗一样!”
“你愿意终其此生这样活着吗?!你愿意吗?你摸着良心告诉我!你凭什么让我的孩子一辈子也这样过!凭什么?!”
她失力一般跌坐在地,伸手捂住双眼,低低的抽泣着。
这些话和他说没有半分用处,他们都是生不由已的可怜人,长遥也不过是执行着炎迦的命令罢了,可她忍不住。
她忍了十几年,终于忍不住了。
有时她想,既然上苍要她此生成为一个杀人的刽子手,为何不将她最后一丝人性也剥夺去?因为心中尚存悲悯,因为良知不曾彻底泯灭,故而无须死后万劫不复,这样日夜活着于她已是人间地狱。
沉寂良久,长遥沉声开口:“即便你不曾身中蛊毒,顺利将这个孩子生下,你也逃脱不掉暗堂的追杀。”
“假若尚有时日,让我将这个孩子生下就好,哥哥嫂嫂会替我养他,不必让他知晓有我这样的生身母亲。”
她哑声道。
她又何尝不知晓这些不过是痴人说梦,她此番背叛,不说毒发身亡,炎迦也会将她天涯海角的追杀。
“蠢货!”长遥狠狠的骂了一句,犹自觉得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女人都是蠢货!”
“要么你将我的尸体带回,要么你便走吧。”
长安已经铁了心宁死不回。
长遥冷哼:“我这样未完成任务而回,岂不是被炎迦罚个半死?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怎么能走?我必须在这儿看着你!你要是趁此机会逃跑,我怎么回去复命?”
长安闻言一呆,呐呐不知所措。
长遥却已回身坐上了桌子,直接一躺,抱着剑翘起二郎腿:“赶紧滚回去睡觉!这破屋子,桌子也硬死个人,喂,给我床被子......”
一张棉被直接被兜头扔了满脸。
他骂了几句,将被子铺在了身下。
黑暗中,长安悉悉索索的钻进被窝里,离她不远处那人和他内力同出一门的呼吸吐纳清晰可闻,她有些难以置信,犹疑开口:
“你,这样不回去复命可妥?”
“炎迦派我去杀幽罗门的副门主,给我一个月时间,但我三天就把那人杀了,暂且可不回。”
于是又是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长安听见他的声音从黑夜里传来,轻飘飘好似梦话:
“这般日子我也不愿过,所以长安,我只能给你一个月时间,那之后,你必须同我回去复命。”
她闭上眼睛,没有做声。
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吧。
翌日一早,家中凭空多出一个大活人叫柱子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贼人要拿铁锹打出去,幸好长安及时阻拦。
“他是,是原先和我一同在大户人家做下人时相识的,他是老爷喂马的小厮,现今也赎身出府,来这边探亲,但亲戚早搬走了,是走投无路了,恰巧遇见我......”
长安干干巴巴的解释,冒了一脑门汗。
柱子听罢狐疑的打量着长遥,只觉他看着便像是流落街头偷蒙拐骗的二流子,粗声粗气道:“既然这样,那我就饶了他。小子,离我妹子远点知不知道!”
长遥似笑非笑,也不回答。
柱子思索了一番:“这混小子有手有脚的,不能总想着投奔亲戚,自己也该讨口饭吃。他力气大不大?”
长安愣愣道:“应该,不小......”
“那就让他跟村头打铁的二伯身边帮忙去,省得整日里游手好闲,一会儿我和二伯说一声去。”
“哦......”
长遥怒极反笑,正要发作,被长安眼疾手快拉住,“柱子哥放心,他能行!”
长遥狠狠的瞪她一眼,到底是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