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玄英(14)(1 / 1)
“......妹子咋样了?”
“呛了水,有些烧......”
“......再拿床被子,热点面汤.....”
耳边细碎的对话声悉悉索索,俄而又归于宁静。
长安只想这样永远也不醒来,只是意识终究渐渐回笼,她觉得浑身上下疼痛难耐,火烧火燎,一身湿汗,尤其是胸中,呼吸间都是钻心的疼,口鼻阻塞,火辣辣的难耐。
睁开沉重的眼皮,她模模糊糊打量着身处何地,似是一户平凡的农家屋里,自己躺在热炕上,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刚一转头额头上覆的帕子就掉了下来。
一年轻农妇端着水盆进门,见她醒了,又惊又喜,急忙走过来,
“妹子,你醒了?觉得咋样?哪里不舒服?”
她给长安擦了擦汗,捡起额头上掉落的帕子,放在水盆里重新打湿,又拧得半干,覆在了她额头上。
长安只觉一片凉爽,脑子清醒了些。
“这,是哪里......”
她嘶哑着嗓子开口问道。
“妹子啊,你发烧了,可别动弹,发发汗,明早就好了......”少妇絮絮叨叨念着:“这里?这里是李家庄啊!”
这时,门外进来了一年轻汉子,粗布短衣,皮肤黝黑,浓眉大眼,他大声道:
“宁惜妹子醒了吗?妹子你咋会掉到河里去?幸亏你桂香嫂子和隔壁王大娘把你捞起来......宁惜妹子,你咋不认识我了,我是铁柱,是你表哥啊!你小时候还在我家住过,你咋不记得了?”
长安失神看着面前焦急担忧的夫妻俩,万般滋味涌上心头,酸甜苦辣,浮生若梦,眼眶一热,不由自主哑着嗓子脱口而出:
“柱子哥哥,我记得的......”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长安常年习武,只受伤,很少生病,这一病断断续续又烧又咳,就是一个来月。
柱子哥哥和桂香嫂子对她极好,每日只让她躺在热炕上,什么活也不让她伸手,给她熬药做饭,细心照料着。
打着补丁破旧但干净的粗布衣衫,糙米饭南瓜粥玉米饼,火热的暖炕,吱呦吱呦的织布声,让她渐渐觉得自己麻木的躯体,枯死的一颗心竟然还活在人间,被这般朴实而真挚的温暖着。
这般平凡的日子,这般梦里也不曾奢望过的关怀,诚惶诚恐,如梦如幻。
柱子哥家女儿喜妞今年五岁,细绒黄毛用红头绳扎着两个小辫子,眉眼像柱子哥,鼻子嘴巴像桂香嫂子。第一次见她时,怯生生躲在桂香嫂子身后怎么也不敢说话,却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露出小脑袋好奇的打量她。
日子久了,渐渐也熟络了,喜妞会拉着她的衣袖叫她姑姑,央她和她玩花绳,看她捉的蛐蛐。
“姑姑,姑姑给我做手影戏!喜妞要一只兔儿!”
“什么是手影戏?”
“就是这样,这样!”
喜妞小小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灵巧的摆了个样子,烛光下映在墙上的影子,居然真的惟妙惟肖似一只兔子。
长安有些惊喜,任喜妞摆弄着她的手,可是手指怎样都很僵硬。
“有没有简单些的?”她有些歉意,有些懊恼。
喜妞也不嫌她笨,便又教她作一只飞鹰。
然后两人你做兔儿,我做鹰,一追一逃的玩闹,逗得喜妞咯咯的笑。
然后桂香嫂子听见声音,进门来虎着脸说,“别打扰你姑姑养病,等姑姑身子好了再陪你玩!”
“不嘛不嘛,我就要姑姑陪我玩。”
“小兔崽子,再胡闹信不信你爹回来打烂你的屁股?”
喜妞鬼机灵的下炕一溜儿小跑跑出了门。
“捉不到我!捉不到我!”
桂香气得大喊:“要吃饭了,小兔崽子跑哪儿去?!”
长安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笑了,这般笑着笑着,眼角就湿了。
柱子哥哥也问过她到底发生了何事。
“妹子啊,当年爹娘卖了你,我也没办法,后来我去找过你,但阎婆子都不知道死哪里去了,也不知你被买到了哪儿。当年和你在一起的,不是还有一个姓林的小子吗?你们后来还在一起吗?你咋地又跑回来了?”
长安垂眸不语,半晌笑了起来,她轻声道:
“我们命好,没吃苦,都被买进了大户人家做下人,我做小姐的丫鬟,小官哥哥做少爷的小厮,过几年攒够钱了,我们就给自己赎了身,一起出府,租家店面置办些小买卖,也...成了亲,做一对普通夫妻,本以为就这样本本分分过一辈子,可是后来......”
“后来,我们出远门,遇见了山贼,他们把小官哥哥杀了,只有我逃出来......”
“哎呀,原来你跳河是要寻死啊!傻妹子,你咋这么想不开?人死不能复生,你活下来是命大,林官在地底下,也不想你去寻死啊!妹子啊,你可不能这样干了!”
“嗯。”她笑着点头应下,“柱子哥,你放心,我已经想开了。”
倘若小官哥哥泉下有知,必然也会痛骂她罢,这些屈辱,这些痛苦,他当年不也是一一忍过来了?她又怎能懦弱轻生?
她多希望,方才那些话不是骗柱子哥的,如若这一切都是真的,该多好。
半年也好,一个月也罢,就让她沉浸在这谎言中,远离那些纷扰,安安静静度过吧。
春暖花开后,田里要下种,不管桂香嫂子怎么劝,长安也推说无妨,扛着铁锨和柱子哥下了地。
一到田地边上,扑面的泥土和草籽清香叫她陌生又熟悉,柱子哥拉着她说种田哪用女娃家家,让她在一边歇着,长安不肯。
两人推着犁木,一推一拉,留下深深的沟壑,四亩田竟是一天就翻完了。
柱子又惊又喜,“妹子,你瘦瘦小小的身板,力气咋比牛还大?”
长安笑了笑没有说话,其实她被南天冽一掌重伤,内力至今不曾恢复,不过应付这些农事却还绰绰有余。
从田里回家,路上遇见不少同村的邻居,都惊讶的问柱子这是谁家的姑娘,柱子大笑着一一告诉他们,这是他走丢的妹子,终于找回来了。
然后就有人恭喜,有人说真是天大的福气,有人问姑娘家可说亲了,来来往往都是家长里短的琐碎,朴素憨厚。
晚霞漫天,远处青山绿野都隐在了朦胧夜色中,影影绰绰。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长安只觉心中一片舒展,二十年来也不曾如此平和愉悦。
远远便见家中炊烟袅袅,饭菜的香味飘散,院子里喜妞蹲在地上玩泥巴,长安一个健步上前,把女娃娃高高的抱起转着圈。
喜妞初时一惊,然后是止不住的欣喜,咯咯笑着喊道:“飞起来了!哦哦!姑姑带我飞起来了!”
桂香从屋里探出头,一边擦着手,一边笑道:“都回来了!快洗手吃饭!我今儿炖了面瓜土豆,贴了饼子,快趁热乎吃!”
晚间桂香给长安量着身量道:“你原先那件衣裳我补过了放在炕头,这几日我一直寻思着再给你做一身,女儿家家的穿点花衣裳才好。”
“谢谢嫂子,只是我习惯了以前的样子,劳嫂子费心了...”
桂香突然叹了口气:“妹子啊,你骗得了你哥可骗不了你嫂子我,你这一身的旧伤,我瞧着都骇人,哪有大户人家的丫鬟是干出力活的?你不想说嫂子也不会问,无论你过去都遇见了什么,现今你到家了,就安生了,过去能忘都忘了吧。”
长安眼眶一酸,低声应着。
临睡时,长安看见她来时穿得那件衣衫被洗的干干净净,补得整齐放在枕边。料子是极好的料子,但那是那肮脏之地的东西,她不愿再见,可又不忍拂了桂香的心意,拿在手中左右为难。
忽而她发现那衣服里有一硌手之物,拿出一看,才发现是一串佛珠。
她想了半晌才记起,此乃昔日一次执行任务之时,偶遇一莫名侠客,那人扔给她的,许是因他说中了她的心事,这物她一直带在身上不曾丢弃。
坐在炕边,她手拿这串佛珠,按着记忆中见过的场景,有样学样的在手中拨弄,心下不乏自嘲。
善恶有报,如今她是否算自作孽遭了报应?天道昭昭,她已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可以再失去的了。
......
这日下了雨,家里的屋顶漏了水,天晴后,柱子抱了茅草拿了梯子上房补屋顶,长安也在一旁帮忙。
她本欲用轻功飞上房顶,又怕吓着二人,只得老老实实爬梯子而上。
补好房顶下来后,丹田不适,她也不曾在意,只道是方才试图妄动真气所至,谁料暗自运功调理后,那疼痛不减反而愈加严重,她疼得满头大汗。
“妹子!妹子你怎么了?桂香快去请村里郎中来!”
长安躺在床上任郎中诊脉,知晓他八成看不出所以,自己若非是因内伤,便只能是蛊毒发作了。虽然按理还有三个月才到期限,不过她大病一场,难免出了岔子。总之无论是哪种缘由,这乡间郎中都不可能有对策。
郎中一手号脉,一手捻须,神情愈发凝重,半晌后他送松手,语气复杂对柱子道:
“铁柱啊,你这妹子...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