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白藏(6)(1 / 1)
因在侯府勿须时刻紧盯,故而炎迦时不时也会安排长安长风二人其他任务。
这日长安接到的任务是去岳阳取连家堡上下四十三口人性命,阿二还有十几个手下与她同行。
这样江湖灭门的任务总是简单些,行走江湖,无不是随时脑袋提在手上,刀口舔生。但对方武功高强,拼死反扑,也是麻烦。
许久不见阿二,他仍是那副模样,青须乱发,不修边幅,看人时总是笑得懒散又乖戾。听说小姐也给其他人取了名字,他现在唤长遥,而林官叫长宁。
长宁,长安私心里觉得两个人的名字是连在一起的。
“怎么,看见来人不是你的情哥哥很失望?”长遥戏谑道。
长安不理睬他。
长遥提起酒壶倒进嘴里一口酒,悠哉道:“要说女人,还是天香阁里的姐儿够温柔,细皮嫩肉,知情得趣。不解风情的木头脸就只能打打杀杀,风里来雨里去,可别怪你的情哥哥出去偷腥,花魁凤三三一晚身价是多少来着......”
长安冷冷看了他一眼,兀自打马离去。
长遥也一诡笑,拉紧缰绳喝道:“驾——”
此去岳阳几千里,昼夜赶路,片刻不歇,待至连家堡后一切便如往常任务一般。
他们做事自有一套法子,一旦认准了目标,便是一个不留。
今夜乌云遮天,无星无月,连家堡火光冲天,没有厮杀,没有惨叫,只有暗黑的身影,手起剑落,一条一条收割着人命。
地上一排排躺了不多不少四十三具尸体,有老人有孩子,黑衣人拿着画像一一比对。
“长遥大人,这人不是。”
“少哪个?”
“连家小儿子。”
“搜!”
“大人,搜遍了,没有。”
“那就追!”
长安自后山一路追查,偶然见到前方人影一闪便紧追不舍。
树林茂密,树影浮动,一个不差便会跟丢,长安不敢大意,终于追上了那人,随即出手,一时刀光剑影闪作一团。
出剑之时,长安便已后悔,那人年逾四十,绝不会是连家小儿子。且对方武功深不可测,长安远非其对手。
手下渐渐不敌,长安咬紧牙关,出剑愈发狠辣,决不能失手在此!
然而终是被胸前重击了一掌,跌落在地。
长安心中燃起希望,对方明明有余力杀她,却没下手,她是否还有机会逃脱。
不知何时,乌云散了,皎洁月光洒向大地,月光照清了那男人的脸,剑眉星目,青须胡茬,面容方正,是个侠客似的人物。
“你是女子?”侠客略微吃惊,但声音很快又冷了下来:“你们是暗堂的四杀手?”
长安不语。
侠客长叹一声:“我终究是来晚一步,连家已被尽数灭口。你们做这人命买卖,罪孽深重,不如早日脱离,另外谋生,改过自新......”
铮—的一声脆响,长安伺机发出的暗器被他尽数打落,试图逃跑而不成,长安后心再中一掌,张口吐出大口鲜血。
“冥顽不灵!”侠客冷哼,“还想再伤人命?你可曾想过有一天会遭业报?你杀旁人爹娘儿女亲朋好友,有朝一日你的爹娘儿女亲朋好友也会死在旁人手下,那时你方知这种痛苦,岂不是悔恨终生!”
“我的亲友爹娘早已死绝,我在这世上不过孤魂野鬼,你以为我有选择?”长安忍不住冷笑。
她今日就要命丧于此,还要受这等奚落,她有何惧?
侠客默然,半晌才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回头,便是岸。”
长安忽觉身上被扔下一物,借着月光隐约可见是一串檀木佛珠,泛着隐隐梵香。
侠客已转身,只留下背影:
“善恶有报,不如多吃斋念佛,行善积德,以偿你的杀孽。”
山林静谧,清风浮动。
长安茫然躺在地上,未有劫后余生,只觉方才所遇荒诞至极,然而那串佛珠终是被她收在了怀里。
可惜,她早已身在地狱无间。
连家小儿子终是被长遥解决了,一行人原路返回,一路无话。
待回燕京城,照例该回暗堂复命,长遥却又犯了毛病,念叨着要去先找天香阁的红姐儿。
长安不耐:“你自己去,我回暗堂复命。”
“哟,谁叫你去了,这可是你自己跟来的。”他笑得邪气。
长安一惊,抬头才发现此处正是燕京城出了名的花街柳巷百花胡同。旧日恐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长安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只余身后长遥得逞一般的怪笑。
街两侧是一家家的秦楼楚馆,楼上的姑娘妖娆倚栏而坐,一个个搔首弄姿吸引着来往的人,廉价脂粉气,靡靡乐声不觉于耳,长安只觉心中作呕。
蓦然脚下骤停,她看见前不远那家勾栏间里走出了一个熟悉身影,黑衣长剑,身形消瘦挺拔,脸上横七竖八的疤痕分外狰狞。
那是长安这辈子也不会认错的人,林官。
......
侯府小院依旧是与世无争的安逸,云芳荨与长乐倚在美人榻上红着脸争看几本杂书话本,秦姨娘在一边安安静静做着女红针线,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笑得慈爱。近来有长乐帮忙调理,她的身子也好了不少,能下床走动了。
秦姨娘出生低贱,当年被侯爷纳为妾室,没多久就失宠了,生了云芳荨后身子一直不好。她性子怯懦,什么也不懂,女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一副静谧的画面看得长安有些痴了,记忆中有些什么长埋刻意被遗忘的珍宝似要破土而出。
“长安——”长乐突然唤了她一声,“你和我去洗枣子!”
她不由分说将长安拉出了屋子,却并没有去小厨房。
“你以后少出现的小姐面前!”
“为何?”
长乐抱臂冷笑:“你可知自己是什么身份?在外面不知道杀过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孽,血腥气大老远便能闻到。小姐是什么身份?若是冲撞了她如何是好?见不得光的影子就要做好自己的本分,你好自为之。”
她冷哼一声,转身离去,只余长安默然留在原地。
“她有口无心,你莫放在心上。”
长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说得并无错。”长安淡然道。
“别想太多。”
“我知晓。”
她顿了顿,又道:“大哥,你最近见过长宁么?”
......
秋日夜凉,淋漓细雨更添几分寒意。
百花胡同,夜夜笙歌不断,芙蓉帐,象牙床,被翻红浪。
“大爷,你快些快些——”
“啊,奴儿要去了......”
“呃,再快,用力...啊——”
女子娇吟声骤然变成一声短促的惨叫,一串鲜血溅在了碧绡纱帐。
房间一片死寂,只余男子的粗喘声。
良久,一只手掀开纱帐,捡起了地上了衣物,缓缓穿上身。
而后男子打开窗户,悄无声息跳窗离开。
男子独自缓行在空寂的街巷,任细雨打湿衣衫,猛地停下了脚步,身后风声微动,他豁然转身出剑。
铮—
双剑相击,迸溅一串火花,他们看清了彼此的脸。
林官双眸瞪大:
“你,你怎在此?”
长安表情无波无澜,有雨水在脸侧留下,她轻声问:“杀了她,有用么?”
那花魁不过也是可怜人,卖力的演着戏,却要为脂粉客一时恼怒而丧命。
林官脸色骤变,咬牙道:“与你无干!”
他转身便走。
“小官哥哥!”
她再也忍不住,不管不顾冲了上来,从背后死死抱住他。
有多久没这样唤过他了?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林官没有回头,他的身体剧烈的颤抖,一字一顿道:“别这样叫我!”
林家爹娘都是老实种田人,没念过书,生了个儿子,取名为“官”,质朴的愿他以后读书有出息,中状元,做大官。
可这一切都因多年前那一场噩梦,那一句不经意的玩笑而尽数毁了。
“小官哥哥,小官哥哥......”
她充耳不闻,一声连一声唤着。
就像是儿时在田间嬉戏疯跑,她追在他身后一遍遍傻兮兮的喊:“小官哥哥,小官哥哥,你等等我——”
她怕他去了她再也找不见的地方。
“住口!我叫你住口!”林官疯了一般拼命挣脱她的钳制,终是力竭跪倒在地上,他大声的哭喊:
“林官已经死了,他早死了!我不是他,我只是地狱的恶鬼,是死也不得超生的冤魂!”
“我连男人,都不是了......”
他如行尸走肉般游荡在这世间,双手沾满鲜血无处救赎,一腔愤恨怨怼无处宣泄,欲、望得不到释放的痛苦让他变得嗜血,杀掉一个又一个在床上假意承欢的卑贱妓/女,让他获得短暂的快感——他知晓那一张张意乱情迷的面孔下,写满了对他无能的嘲讽。
这一切悲哀肮脏的情绪不能让长安知晓,但却又能被她轻易戳破伪装,露出懦弱。
她一辈子都是他的软肋,是他仅剩的珍宝。
长安也跪在泥水中,她把他抱在怀里。
“你在我娘坟前说过,以后你来照顾我,这是骗我的话么?”
林官僵了僵:“不,我从未骗过你。”
“我也是。我说过,我们一辈子在一块儿,小官哥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人间也好,地狱也罢,我们死不超生,那便只活这一辈子,而后你我一同万劫不复。”
天地俱静,一刹那也如一万年。
他垂落的手臂终于缓缓抱住了她,无言却有力的回应。
秋雨滂沱,他们像是这孤独世间唯一相伴的旅人一般,相偎相依。
她听见他说,
“惜儿,我心中有魔,待我杀了它,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