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白藏(3)(1 / 1)
自那日之后,四人不再回到地宫,炎迦果然亲自来教导四人习武,那是更精妙的武功,更利落的杀人技巧,却也是更为严苛,更为残酷的训练。
每日宁惜都是拖着沉重如铅的双腿,浑身大汗回到自己的房间,吃过饭倒头就睡,无心他物。翌日早早起床,继续训练,周而复始。
现今四人都有各自的房间,她与林官隔得很远,交流愈发减少。
炎迦果然不问他们名字,只按年岁唤他们一二三四,阿大还是阿大,林官是阿三,她是阿四,剩下那人是阿二。
两年后,炎迦开始分别带他们出门。
他们都是被训练的杀手,早晚有一天,要手持屠刀收割无辜人的头颅,用别人的命来换自己的命。
只是,宁惜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这晚,炎迦对她道:“晚上不必训练,同我出去。”
“是。”
五年不见天日,宁惜几乎忘记人世间的模样,况且燕京城天子脚下,车水马龙,岂是乡村小镇可比拟?
炎迦偏偏带着她来到最繁华的街市上,对她道:“这条街走到头,再回来。”
宁惜难以抑制眼底的诧异看向他。
炎迦一笑,又补充了一句:“你自己。”
宽阔的青石板路可并行四辆马车,街旁商铺林立,客栈酒肆,商贩小摊叫卖不绝。
宁惜手里紧握着长剑,一步一步僵硬的走在人群中,脑中混乱不堪,各种念头纷沓而至。
她有太久没见过这么多鲜活的人了,这么吵闹的市井,这样真切的人间烟火,她恐惧着,渴望着,恨不得就此撒腿狂奔再也不回头。
若她此时逃跑能有几成可能?或许这便是炎迦试验她的目的?
心有所思,猝不及防地她撞上了一个和同伴嬉闹没有看路的小男孩。
宁惜瞬间全身紧绷,几乎本能想要出手攻击。
“小姐姐对不起对不起!元宝不是故意的!”小男孩仰着脸连连和她道歉,天真灿烂的笑几乎灼伤了她的眼。
宁惜一言不发的离开,元宝却是跟了上来,“小姐姐你怎么不说话?夫子说旁人道歉了也要回答,你不能失礼。”
“啊,小姐姐你的宝剑好威风!比爹爹给元宝做的桃木剑还要威风!”
半晌得不到回应,元宝也觉无趣,“元宝走了,这个给你,下次旁人道歉,小姐姐一定要回答啊!”
他在她手中塞了一物,就转身和同伴跑了。
宁惜摊手一瞧,那是一块方方正正的核桃酥糖,那是曾经爹爹在镇上教书回来常买给她的零嘴。
一条街很快走了一遍来回,炎迦出现在面前,戏谑道:“我还以为你会趁机逃跑。”
宁惜低头不语。
“这条街上有几个叫卖炊饼的摊子?”
“四个。”这也是他们身为杀手日常训练的一部分。
“都是什么人?”
“一年轻姑娘,一位婶子,一中年男子,一对老夫妻。”
“好,今天晚上杀了第三个人。”
“是。”
宁惜暗自松了一口气。
是夜,寂静的小巷,一个卖饼郎挑着空空的担子往家赶,心中满是喜悦。今日的炊饼卖了精光,比平日多挣了一倍的钱,也许可以给儿子买两包蜜饯,或是给娘子添一件新衣裳,想着想着,脚下的步子加快,这么晚了,娘子是不是在锅里还给他留着热汤面?
突然面前一道黑影窜出,雪亮寸芒一闪而过,他来不及出声,来不及惊讶,身子已经倒了下去,饼担铜钱洒了一地。他颈间有一道细细的伤口流着血,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宁惜静立在一边,已收剑入鞘的右手几不可查的轻颤。
这是她第一次杀素不相干的无辜人,他只是一个做本分生意的老实人,她杀掉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要习惯,必须习惯,她这辈子都要重复做这样的事,直到有一天也这样死在谁的剑下。
拐角处突然跑出一个孩子,他扑在卖饼郎的尸体上大声哭喊:
“爹爹,爹爹你怎么了?爹爹你醒一醒!爹爹你不要死,不要丢下娘和元宝!”
那悲恸稚嫩的哭声像一把利剑□□了宁惜的心脏,她禁不住倒退了几步,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呼吸着。
这一幕何等似曾相识?
当年她和爹娘逃荒路上,有几个地痞无赖见娘貌美起了歹心,爹爹拼死拖着几人,叫他们快逃。
娘带着她和小官哥哥跑了好远,在别处躲了三天,才敢回去,却只找到路边一具破烂的尸首,因天气炎热早已腐烂,惨不忍睹。
“爹爹,爹爹——”耳边一声连一声,那究竟是谁的惨叫呼唤?
她抬头,看见了自阴影处走出的炎迦,看着他轻易的扭断了元宝细嫩的脖颈。
她突然明白,今日这一切都是他所安排。
“怎么,心软了?后悔了?莫忘了,是你亲手杀的他。”
“今后你杀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有八十岁的老母,有嗷嗷待哺的幼子,有新婚的娇妻郎君,他可能是恶贯满盈的江湖大盗,也有可能一辈子心善的蚂蚁也不踩死一只。每一个人,你皆心软?皆后悔?”
“记住,你是杀手,你不配有心,不配有情,你只有手里的剑,只有握紧他,你才能活下去。不然,我帮你了断。”
那张本就英俊的面孔,在夜色下竟是艳如地狱修罗。
她单膝跪地,一字一句沉声道:
“...是,主人,阿四谨记。”
这一晚,她将那块核桃酥糖扔进了鱼塘,她再次握着心口的玉佛入眠。
她还活着,哪怕变成行尸走肉也好。
自此四人都已剑下见血,炎迦给他们每个人都下了西域金玉蛊,每隔六个月必须付下份药用以压制,不然蛊虫苏醒便会肠穿腹烂而亡。
此后,他们开始陆续出任务,俱是炎迦下给他们的指令,有时是要一人性命,有时是满门灭口,他们不知杀的是谁,不知雇主是谁,只忠实的执行着命令。
四人有时单独外出,有时两两同行,也有极少数需要他们同时出手。渐渐的,这些年江湖上暗堂四大杀手的名头声名鹊起,他们本人并不知晓,却也不会在意。永生活在暗夜中的影子,要名头有何用?
宁惜和其他三人接触也变得多起来,虽也不算深交,但至少他们是这世上为数不多能把后背留给彼此的人。
大哥办事谨慎沉稳,片刻不怠,从不失手,为人也沉默寡言,老成稳重,虽然他也不过二十。
阿二杀人向来嗜血残忍,顺便搜刮一通死者家财,视财如命嗜酒如命,再棘手的任务也要去打酒,按规矩是不能在外逗留的,偏偏他得空竟然还能在妓院钻一宿。
宁惜向来不愿和他同行,不过阿二也很是瞧她不上,每次他怪笑着看着她时,似乎都在嘲笑她只是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至于林官,她与他从来一路无话,沉默的像是素不相识。
这几年见的多了,宁惜渐渐明白了当年林官究竟受到了怎样的屈辱,她更加心疼,更加痛苦,却也更加小心翼翼不敢触碰这伤口。
就维持着这般也罢,只要他们还在一起。有时,她甚至觉得她是在为他活着,若不是小官哥哥还在身边,恐怕她早已支撑不下去。
任务成了没有奖赏,任务失败了却有惩罚,谁也不想死,于是拼命的去杀人,去换取自己活下去的机会。
就这样过了一年,一年后,宁惜再次见到了花月眠。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这个女人脸上留下痕迹,她依旧艳光照人,妖娆如曼陀罗花。
“多大了?”
“十六。”
“从今日起,你随我学东西。”
纤纤玉指划过她的脸颊,手的主人无不嫌弃,“底子这样差,炎迦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宁惜只觉得如一条毒蛇吐着信子蠕动过脸颊,后背一阵颤栗,她垂头,没有说话。
花月眠不教武,不教书,却是教她描眉涂脂,教她语气神色,教她坐姿行态。
只是她过得向来是风餐露宿蓬头垢面的日子,这些实在学不来。
又一次,花月眠纠正她行路姿态不成,拿细藤条狠狠了抽了她小腿,气得摔了一套茶具。
“你究竟是不是个女孩子?!”
宁惜也忍无可忍:“你究竟要教我什么?”
这样的日子叫她不安。
花月眠冷哼了一声,“你是什么人,我便是在教你什么。你以为杀手便只能拿剑拿刀的去杀人?你是女人,和那些臭男人不同,你有天生的资本,尽管...你的天赋实在是太差!”
宁惜身体颤了颤,不可置信的看向她。
花月眠有些消气,施施然坐在梳妆台前,对镜理着云鬓珠钗,吐气如兰:“女人有天生的武器,这世上武功再高,权势再大的男人,也逃脱不了女人的手心。他们会迷恋你,宠幸你,在床上任你摆布,那就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候。当然,这前提是你要有本事。”
“依我说,从小就该把你让我来调、教,任你底子多差我都能将你变成风流尤物,让男人看你一眼就酥了骨头。不过现今,我们也可以一试......”
“我不学!”
宁惜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一字一顿:“我不学!”
花月眠一愣,从镜中看见身后那人不可抑制的怒容,倏然冷笑了一声,缓缓道:“有本事,这话你同炎迦说去。”
宁惜登时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