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1 / 1)
此先,对于祁荧易容之下的面孔,郁之巽做过三种猜测。
太丑、普通、太美。
郁之巽私心比较认可自己的第二种猜测。皇室贵族逃亡嘛,当然只是为了行走方便而改头换面。
然而。
祁荧走进来之后,直接关了门倚在门上,不再前进一步:可他并未以发遮颜,而是微微仰头注视着郁之巽。
目光平静无波。
郁之巽心中万千思绪呼啸而过,终归化作一声叹息:“祁荧,你来。”我过不去。
祁荧大概也在室外猜测过郁之巽的反应了,但估计跟郁之巽一样,都没能猜中。所以,现在的祁荧显得有些发蒙。
郁之巽浅笑道:“来啊,你站那干嘛。”
祁荧木着走到郁之巽跟前,没等开口,便被郁之巽拥入怀中:“很好看,不过有点太好看。”他以手托着祁荧的后脑勺,无比严肃,“真容不准再给别人看到了,嗯?”
祁荧维持着趴在郁之巽身上的动作,仰着头,愣愣地对着郁之巽。
这个男人,之前那么靠谱,现在怎么这么不着调啊?
郁之巽不悦一般皱起眉:“想什么呢?听到没有啊?啊?”
祁荧乐了:“好啊。”
真好,他没有什么异样的表现呢。
郁之巽暗暗松了口气,双手运功把人送到床里:“外面被我占了,你就将就一下睡里面吧。”
祁荧“嗯”了声,埋怨道:“我还没脱鞋呢。”
“我来我来。”郁之巽麻溜地接过祁荧递来的鞋,侧弯了腰将鞋整齐地摆放在指定位置,“好了,睡吧。”
祁荧应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郁之巽,睡了。
理所当然的,他便看不见郁之巽释然的表情,以及其唇边细细的血痕。
……
郁之巽觉得自己真是绝了。
他现在无比后悔上了祁荧的床!他醒着还能勉强保证自己不会咳出来,但是他现在真的好困,他怕他睡过去就把他瞒着的事暴露了。
不行他得离开……郁之巽传音入密试探道:“祁荧?睡了吗?”
他等了半晌,听着祁荧的呼吸变得缓慢悠长,于是支撑着轻轻起身、下床、出门,未作丁点声响。
他也不在厅内停留,径直钻进了周围的森林深处,觉得离祁荧屋够远了,这才停下脚步,一手扶树干,一手捂胸口,掏心挖肺地猛咳。
不知道咳了多久,郁之巽转了个身,脱力地靠在树上,拭去唇角血痕,同时从怀里掏出何溪给的小瓶,倒出五粒药丸,一口咽下。
五粒的效果也不是那么明显了……小瓶跌落在草丛,郁之巽愣了愣,看了一眼自己没拿住瓶子的左手,微微苦笑。拾起小瓶,他倦极阖眼,回想着何溪说过的话。
——四粒无效了就再加一粒。五粒再无效的时候……你准备一下去死吧。
想起何溪咬牙切齿的模样,郁之巽莞尔。
郁之巽四岁大时,何溪被郁夫人抱了回来。那时候的何溪一岁不到,小小的一团,奄奄一息。好在郁家医师水平不差,何溪活了下来,也没留下什么病根。郁母见其襁褓中有个木牌,上刻“何溪”二字,想来是孩子姓名,便未做更改。
郁母极其喜欢这个孩子,见郁父同样欢喜,便将何溪同年仅四岁的郁之巽放一块儿养了起来。与郁之巽自我能力强的事实有关,郁父郁母发现,郁之巽对这个弟弟特别照顾,无论是饮食起居还是读书习字,郁之巽承包了一切。
老三似乎不像当年算命的说的那样。郁父郁母暗想。渐渐放下心来,也就不怎么关注这边俩孩子了。
这关乎郁家一贯的教子方式。老大郁源三岁整那年,郁父郁母就不再一直盯着他了。老二郁翎出生时,郁源已经八岁了,并且勤奋聪慧,郁父郁母把郁翎丢给奶娘和郁源就不管了。然而郁源不负二老望地把自家二弟带成了如今江湖上人人称赞的大侠。
郁之巽是早产儿,他出生在一个大雪纷飞、北风呼啸、异常寒冷的冬夜,郁母险些送命。郁父觉得有点不详,平生头一次请了个江湖术士。术士给算了算,建议孩子的名要与众不同一些,最好有“风”的含义,还不要直接叫“什么风”“风什么”的。郁父抱着宁信其有的想法照做了。
除了时不常感冒,郁之巽平安长到三岁。郁家医师查不出郁之巽身体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只得归结于郁之巽早产。“三公子体弱多病”就成了郁之巽三岁前的标签。
三岁之后,郁之巽在人前再无病症。
郁之巽八岁那年,何溪四岁。那是何溪第一次提出学医。郁父郁母都很惊讶,他们觉得何溪在郁之巽的影响下没对诗书典籍产生兴趣,居然想要学医,简直不可思议。郁父特意把郁之巽单独叫进屋,详细地询问何溪平素表现与兴趣爱好。
郁之巽只是发现何溪对医学这方面有不小的天赋,因为他一直瞒着自己搞不好就咳嗽的毛病,某一天居然被何溪当面指出。但这个原因他不好告诉父亲,只道家中藏书何溪只看医书。
四岁的孩子,已经能看懂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了?郁父诧异不已。郁之巽耸耸肩,玩笑道:父亲莫不是觉得只有郁家一脉才天资聪颖啊?被郁父一阵笑骂。
既是孩子自己的选择,郁父郁母确定了何溪的想法,便不多加干涉了,还将自家医师派去当何溪的先生。学医也是好事嘛。
只是,包括郁之巽在内,都不知道,何溪特别讨厌甚至惧怕血腥——这注定他不适合修习医术。可他坚持学医,仅仅是为了郁之巽。
何溪见过郁之巽发病的样子。郁之巽六岁那年,正在喂何溪吃饭。毫无征兆的,郁之巽咳出了血,溅了一些在何溪脸上。哦,索性饭碗是落在了地上而非二人的身上。
何溪没哭,郁之巽却慌了。他不愿叫下人看见自己的所谓“病弱”,于是用屋里的温水沾湿了手帕,单手替何溪擦脸。
那时的郁之巽没现在这么强的功力,他的另一只手需要捂着嘴。
郁之巽觉得,何溪那么小,这事肯定不记得。某天拿来当笑话讲给何溪听,却不料何溪认真地告诉他:我记得。你抓着手帕的那只手一直在颤,但动作很温柔。
郁之巽不信,他是真不信:你才多大,两岁还是三岁,哪来的记忆?
何溪笑笑,不与他争辩。
……
郁之巽醒来时,天已大亮。
他摸了摸湿漉漉的头发,不爽,随手拿内力烘干了长发以及衣服。收拾妥当后,他开始往祁荧屋走。
边走边苦笑不止:唉,说要陪人家,结果呢?把人扔屋里一晚上加一上午……唉,这事干的,唉,真糟心。
郁之巽仅存的功力拿去烘头发和衣服了,衣服下摆还没烘干,他的功力便告罄了。所以他只能徒步回去,然后他就发现:原来昨晚我跑了这么远啊!
当郁之巽终于看见祁荧屋的时候,午时已过。
他连忙推门进去:“祁荧——”
祁荧不在大厅。
郁之巽心想坏了,嗟乎!
他赶忙打开卧室的门,力道之大导致发出“砰”的一声:“祁荧!”
祁荧双手环腿,下巴尖磕在双膝之间,木然地看着门口,郁之巽的方向。
“祁荧……”郁之巽心中大恸,后悔得要死!服完药睡什么睡,直接回来啊!“祁荧?”
“郁之巽……”祁荧抬头,声音空茫,“我……可以信你吗……?”
几次接触下来,郁之巽可以确定,祁荧,绝对,不是能问出这种话的人!那么祁荧现在为什么问了?还不是因为他郁之巽!想到这里,郁之巽想立刻拥他入怀!但是他在外面待了一夜,又风尘仆仆赶路,他怕……哎呀算了不管了!
念头不过一吸之间,在祁荧的目光变得绝望之前,郁之巽如饿虎扑食般直冲祁荧而去!
“你一定要让我这么难过?”把人圈在身下,郁之巽在祁荧耳边呢喃。
“谁让谁啊?”祁荧被他压着,却不反抗,只是把头扭向旁边,不看郁之巽,反驳道。
“祁荧啊……”郁之巽叹息,“是不是没吃饭?”
“你不要转移话题……唔!”
祁荧本想怒目而视,怎料郁之巽无赖犯规,趁祁荧转过头的一刹吻了下去!
祁荧由着他吻,然后感觉着郁之巽吻着吻着就离开唇去找他的眼角了。
“你别哭啊……”声音轻微到叹息,“你不喜欢,跟我说好吗?”
郁之巽说着,试图起身,下一刻又被祁荧拽了下来:“我没有。”一边付诸行动告诉郁之巽他具体怎么“没有”。
郁之巽没受,保持着和祁荧脸颊之间一定的距离:“不要勉强。祁荧,你看着我。”他弓着身,双腿于祁荧两侧撑身,两手抓住祁荧两肩,以冀祁荧不再发抖,“我是郁之巽,不是别的什么人!”
“巽……”祁荧双睫轻颤,“巽……!”
祁荧并未易容。这张倾国倾城的脸露出如此迷茫可怜的表情,郁之巽一颗心都交代出去了。
没空理会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什么,郁之巽想,自己这是彻底败给祁荧了。
“好了好了,这次是我错了,好不好?祁荧,我向你道歉,我不应该连声招呼都不打,独自跑出去一上午。”郁之巽放缓声音哄着在他身下的人。
祁荧回神,哼道:“罚你去做饭!不得不从!”
看来他不知道我晚上也不在,郁之巽松了口气,“好好好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笑着起身,他道,“你洗漱一下等着吧,我给你做四菜一汤哈!”
祁荧点点头,目光却不露痕迹地落在郁之巽的双腿上。
他以为自己滴水不漏,然而郁之巽早就注意到他这点小动作了。不过现在,郁之巽的腿倒不疼。唇畔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郁之巽潇洒地下床做饭去了。
祁荧蹙了蹙眉,低低喃喃:“巽……你当真无恙吗?”
……
用餐完毕,郁之巽拉住准备收拾碗筷的祁荧,道:“祁荧。”
“嗯?”祁荧被他引着到身边坐下,以眼神询问郁之巽。
郁之巽踌躇了一下,道:“祁荧啊,你有没有兴趣,各地走走,看看山川风景,帮帮遇上的人……与我一起?”这是他十六年江湖生活一直在做的事,虽说凶险不断,可答应了祁荧要一直陪着他,郁之巽不能再度食言。
祁荧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在遇见郁之巽前,已经逃亡了两年了。那种日子,他自然没可能看什么山河风光,他又没有任何江湖经验,被骗了好几次,何谈帮助他人?
但是,郁之巽一番话里最令他动容心往的,不过那句“与我一起”。
他祁荧,孤单了二十八年,终于找到了个相依相伴的人。
“好。”祁荧侧头瞧他,笑得醉人,“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早上吧。”郁之巽看了看天色,汗颜道,“现在走的话,晚上得露宿。”而且,带上祁荧之后,路线就不能那么随意了,总不能让祁荧跟着他住那种卫生条件奇差无比的地方吧!
祁荧忽然想起,他还有任务在身。犹豫着开口:“巽,你有什么必须要去的地方吗?”
郁之巽略感意外:“没有啊,怎么?”
“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那会儿,我进树林得到的那个盒子吗?”祁荧道,“我需将之送往风靖国念亦寻忆阁。”
风靖国……那么远啊。今年刚好是第五个六年,他那毛病发作的几率相当之大,目前身上只带了何溪给配的一瓶药,照他现在跟吃饭一样的吃法,到达风靖之前吃不完是不现实的。所以就得再跟何溪要。那就势必会道出此行目的地,进一步牵扯出祁荧……
郁之巽正盘算着,偶然往祁荧面上一瞥,顿时心疼得无以复加。
祁荧僵着身子坐得笔直,头微微低着,不言不语。
郁之巽心绪纷乱,只觉口中血腥味渐浓。费力咽下满口鲜血,右手搂住祁荧,左手迅速把自己之前倒的一杯白水端过饮尽,手一抖杯子落进宽袖当中,郁之巽无暇顾及,颤声道:“你又在瞎想什么呢……”
“巽,”祁荧反应迅敏,伸手探进郁之巽左袖,摸了几下拿出那个茶杯,面色淡然,眼底却是惊涛骇浪的慌,“你喝水,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还是说,你在隐瞒什么?”
郁之巽怔住。
祁荧这家伙,还是想知道什么?
他苦笑道:“我没想瞒什么的。只是自幼一种习惯,不愿让任何人看见那种……”
他柔柔推开祁荧,一面侧过身去,取药服药动作一气呵成,可仍然是咳声不断。
他磕磕绊绊地说着:“这是老毛病了,六年就会发作一次,今年正好是第五个六年……一次大概持续三至五个月吧……”
一席话里九分真,由不得祁荧不信。
祁荧在被郁之巽推开的霎那就运了轻功过去扶他,但又一次被郁之巽拒绝。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定定看着男人咳到筋疲力尽,慢慢阖眼。
“巽!!!”祁荧慌忙上前,听到郁之巽睡去之前的最后一句:“我睡一会儿,晚上就醒,放心。”
祁荧眼睁睁看着郁之巽倒入自己怀里,心中恐惧愈发猖獗;搂着人他才发现,郁之巽身上寒气逼人。
怎么会这样?
祁荧半蹲着身子,从郁之巽身后紧紧拥着他,试图把自己身上的热量传递给他;一面将自己的脸轻轻贴在郁之巽颊上。
巽……你答应我的,你一定得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