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寿终正寝(1 / 1)
元春还是病逝了,政儿媳妇打击太大,病重数月。等好起来,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没了。
不幸中的万幸,抄家并未来临。我不知道是因为府中少了许多犯法的事,还是由于没造大观园,不管怎么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林海活得实在辛苦,完全是熬日子,熬着熬着,数年过去了,他还活着。
黛玉不在,政儿媳妇还是看中了薛宝钗做儿媳妇。政儿也不反对,我就由他们了。要说木石前盟,感情是有的,只是这些年不在一处,没见过面,也就是比较疏远的血脉亲情了,没有变成爱情。
迎丫头说给了一户官商,祖上也是贾源的朋友,前前前前前任兵部侍郎并神威将军,虽说如今败落了,有他曾祖父余荫,倒也还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权贵人家赦儿不愿结亲,说迎丫头生性柔弱,还是下嫁的好。她丈夫别的没有,就是老实,老实比什么都好,就算纳妾,也会敬着正妻。迎丫头性格宽厚,却十分聪慧,总能过好日子。
宝玉和宝钗随后结婚。婚后倒也和谐,虽然三观不大一样,宝钗并不反对宝玉的志向,倒会提点帮助,一起学习。
黛玉被林海说给了他同窗的儿子,二十才结婚,算是晚婚了。
她丈夫上进倒是上进,却读书读傻了,迂腐得不行。当然了,迂腐有迂腐的好处,遵循圣人言。什么圣人言呢?朱熹说过,“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应存天理而灭人欲,还有什么君子慎独、日省己身,所以这厮不纳妾,各方面都是个真君子,就是没什么灵性,至今都没考上举人。
唯一的坏处是大男子主义,智商连黛玉的一成都没有,却认为自己比老婆聪明。要不是他对黛玉还好,我真想抽死他,特么就是一猪队友!林海当初看中这个东床,实在是因为这亲家和他关系好,为人正派,哪想到女婿智商堪忧呢。
黛玉结婚后没多久,林海就熬不住,撒手人寰了。黛玉听到他的死讯,当即昏阙过去,流了两个月的胎。
我都快要过七七喜寿了,乍一听,也想晕过去。
黛玉身子不好,养了二三年才怀上。连生两个闺女,伤了身子,婚后十多年才得了一个小子。这会儿我真庆幸外孙女婿十足迂腐,这都没纳妾,比九成古代男人都好。敏儿夫妻算是十足恩爱,林海还纳了几房姬妾呢。
探丫头志向高远,恨不生为男儿身,后来干脆一身男子装扮,跟着琏儿四处跑商。我简直悔死了,说什么花木兰女扮男装、南丁格尔一生未婚啊!小姑娘在外面不要太危险哦!特别是古代,全是三不管地带好么!莫名其妙死在外面都没人晓得。
惜春和宝玉一样走才名的路子,她画好,婚后丈夫也爱丹青。就这方面而言,她的成就是贾府小辈中最高的,才名远播,一画难求。可惜她丈夫婚后没几年就去世了,也没有孩子,之后她一直守寡,专研画技。
云丫头被她叔婶嫁给了卫若兰,我恐她和惜春一样守寡,曹公判词实在让人害怕,因而很是关注她小夫妻。好在他们俩好好儿的,儿女成双。
环儿被他爹教得又迂又清高,不会做人,好在娶了一个聪明圆滑的妻子,有一个很会做人的泰山。及冠后考了个一甲,当时风光,后来得罪了不少人,靠着父亲与岳父帮助,在翰林熬日子。虽是清水衙门,只有名头好听,一生平安却没问题。
琮儿虽不养在我跟前,却比琏儿跟合我意。这不是感情倾向,实在是三观问题。他就是混吃等死的性子,还搞自由恋爱,相中了一个同样米虫性格的老婆。跟我说:“幸好生在地主阶级的家庭,以后分家总也有些地,能做个收租子的小地主,不用去打工。——给皇帝打工也是打工,不干。”
我尽无言以对。
其实,我要是生做男孩儿,估计也和琮儿一个志向来着……惭愧惭愧。
我八十八岁米寿时,五世同堂,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水字辈,贾家的、史家的、王家的加起来,将近百人,整个荣禧堂都塞不下。
琏儿在耳旁大声唤我:“老祖宗,记得她吗?这是哪个?”他抱了一个女童,五六岁的模样,非常有礼地叫了一声“老祖宗”。
我带着老花眼镜,上下端详了半晌,游移不定:“像是平安……不对,澈儿?呃,好像是七娘……”平安是琮儿的闺女,草字辈的。澈丫头行六,和七娘是兰儿的顶小的两个闺女,只差一岁,长得十分相似。七娘身体不好,一直没起大名,就七娘七姐儿地叫着。我每个人都记得,可要把脸和名儿对上号,就实在困难了。
“哈哈,是七娘,老祖宗记得清楚。”琏儿一笑。
“什么?”我有些听不清,问。
“我说,是七娘,老祖宗记得清楚。”琏儿重复。
“我什么?”还是没听清。
“老祖宗记、得、清、楚。”
“哦。”这回听清了,“我哪里记得清楚啊,前事后忘。前儿朱寿家的来,我还想不起来,想了半天,只好说鸳鸯家的,把她们笑得。”
前后十几个鸳鸯、鹭鸶等都出嫁了,我年岁渐老,哪里记得明白,只知道各自是哪一批哪一个,她们夫婿的名字却怎么都记不明白,常常串台。
一时,黛玉一家、湘云一家、探春惜春并薛蟠一家都陆续来了,屋子里熙熙攘攘的,人挤人。苒儿媳妇——苒儿是琏儿长子,才刚新婚一年——把人都请去大花园,做露天宴,边上有个新造的水榭,几个孩子在岸边玩。我赶紧叫苒儿媳妇把他们带开,免得危险。
点戏时,我本不耐烦看这个,就叫她们自个儿点去。琏儿媳妇点了一出《刘二当衣》,宝玉媳妇点了一出《西游记》,湘云点了一出《鲁智深》,黛玉没点。我不由想起多年前,我过喜寿时,也是一样的境况。彼时黛玉丧父,又流了孩子,在家养病,我心里不痛快,不乐意做寿,因而宴上没有点戏,叫她们自个儿点。就是琏儿媳妇的《刘二》、宝玉媳妇的《西游》和湘云的《鲁智深》,纯粹是为了我点的。
再转头一看,黛玉正做我边上呢,有儿有女,大女儿都十一二了,已有婷婷少女之态。
“老祖宗?”
我回过神来,“没什么。怎么不看戏了?”
黛玉笑道:“我又不爱这些,哪次是好好儿从头听到尾的。倒是老祖宗,怎的把眼镜摘了?”
我叹了口气,和她一并起身离席,随着戏声渐远,顿觉惆怅。
“就是想到以前,一时感慨。谁晓得这个家会这么多人呢?”其实早该分家了,可我一旦露出分家的意思,他们就诚惶诚恐地跪求不分家,说父母在不分家,结果我活太久,现在府里都扩出一倍有余了。
黛玉道:“这有什么想不到的,我从前还想不到能活到现在呢。”
见我惊诧地望着她,她不以为然地笑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晓得,久病成良医,大致也知道自己活不过及笄。虽说并不想死,可时日长了,倒也看开了。只因父亲每日都如最后一日,方立意要死在父亲后头。谁知后来父亲去世,我又落了胎,反而想拼死活下去了……”
我从不知道黛玉心中竟有这样的经过,一时说不出话,忍不住落下泪来。
黛玉道:“哎呀,我不过一说,怎么害得你难受了?老祖宗快收收泪。大喜的日子,你若不渝,可是我的罪过了。”
“以后万不可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儿了。”我说,“你大姨和你母亲都早早去了,岂不知如剜我的心呢。你若去了,是要叫我下九泉也不能瞑目。”
黛玉赶紧应了,又赌咒发誓,我悲泣了一会儿,也便放开了。她现今生活安康,岂不比英年早逝的好?
年纪大了,情感越发丰沛起来,看不得一点儿悲戚。
寿宴结束后,也不知是不是我自己乌鸦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过一月,晚间几任鸳鸯等来屋里请安,我忽然觉得一阵使不上力,眼前发黑。再睁眼,只见一群小辈围在旁边,神色惶恐。
说真的,到了老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非常平静,非常坦然,非常清楚自己活不过一天了。
我叫鸳鸯鹭鸶拿账册来,是我积年的嫁妆私房。
赦儿政儿哄我道:“太医说了,您身子健朗,还能活到九十九。”
我笑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还不晓得?看不到明天的日头了。”
说话间,黛玉几个赶到了,进来跪着流泪。
“别哭,人固有一死,有什么好难过的。我高寿八十八,活得足够了。”于是拿着账册,分私房。
先是现银,统共二十三万两。算上庶出,统共三子四女,除了早死无后的玫儿和夭折的老三,其余五人,一人一份,敏儿的交给黛玉。
最赚钱的,各处营生,两成归探丫头、惜丫头。“别怨我偏心探春、惜春,他俩个没有个送终的,我只好在这上头补贴了。惜春养在府里这些年,和我亲孙女也没差别了。”
探、惜含泪叩首。
另六成分为三份,归琏儿、宝玉、黛玉。“琏儿和黛玉养在我身边,我是要偏心的。政儿媳妇就剩宝玉一个嫡亲儿子,我老婆子也得偏心一下。”
政儿媳妇大哭。
各处田产,三成归琮儿、三成归环儿。“环儿不善生计,因此给你田产,不怕亏空。琮儿说过,想做个地主老爷,也给你三成。”
另外四成给兰儿,“你生而丧父,我却不能护你周全,如今你出息了,我也没甚好给的,这是我一片心意。”
所有的首饰等值钱物什分作两份,一份给湘云、一份给迎春。“你们现在不缺什么,上次还说迎丫头不会打扮,这些给你们,算不得什么,希望你们漂亮体面地过一辈子。”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财产物什,如马场、酒窖和温泉庄子之类,不赚钱却很值钱,我成亲时加起来也值几千两,如今早已翻了几番。分作两份,给赦儿媳妇和政儿媳妇。“赦儿家的,你贪财小气,我常嫌你,却也知你心中苦,你以后就是老太君了,小气就小气吧,别亏待了自己。政儿家的,你如今就剩宝玉一个,一心都在他身上,但人活着不是为了孩子,自己也要知道为自己活。我没什么好给你的,这些就与你吧。”
还有一些单挑出来的东西和散钱碎银,给了我那些丫鬟、前丫鬟和各下人。
临了就是个散财童子,跟发愁钱多似的,到处给钱。
分了遗产,便分家。
家产没什么好分的,按律例,祖产归长子,其余众子平分。赦儿拿了祖产、祖宅和一半财产,政儿拿另一半。
分完了家,说遗言。
其实大不过是什么和睦相处、慈爱孝悌之类,还没说一半,就被他们哭得头疼。
我叫他们都出去,独留赦儿、政儿在屋内,交代了一些家族亲戚的事儿,末了道:“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们好自为之罢。”
在一片哭泣声中,我晃晃悠悠地失去了意识,和诞生在这世上的感觉一样,当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