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芝兰玉树(1 / 1)
我姓贾,单字芝,芝兰玉树的芝。我父亲名讳贾瑛,也就是鼎鼎大名的才子贾宝玉,《劝学书》就是他写的。
在那以前,父亲在许多人眼中,只是一个才气不错的纨绔子弟——其实也并未说错;写《劝学书》以后,父亲声名大噪,渐渐闻名遐迩,但其实要他去科举的话——真不是我想议论长辈——估计连廪生都考不出。他很厌烦八股文,写诗作词尚可,要写八股文,还不如我现年十岁的次子。
说实话,我幼时将《劝学书》倒背如流,却对此非常不以为然,甚至觉得父亲太无病呻吟。固然,太婆去世了,父亲难过是应该的,怀念她也很正常。但“每尝诵读,如大母旁视……言犹在耳”这就有些夸张了吧?父亲自己说过,太婆确实很疼爱他,但并没有带他长大,父亲十多岁时还一事无成从不上进,这才苦心劝他学习。
父亲说,过去许多年,还能记得太婆的教导。
小时候无忧无虑,以为世界不会变迁,而他永远都是长辈身边的孩童。太婆有一天却告诉他:总有一天你要离开父母的荫庇,自己顶门立户、撑起一个家,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那时,他才知道,父母不能永远养着自己。
见到了许多穷苦人家的生活,女孩儿生来被弃、被淹死、大了被卖,他想要帮助他们,为他们做什么。可他的力量太小,什么都做不到,只能闷闷不乐。太婆就说:能帮助他们的法子多了,譬如做官,譬如赚钱,譬如才名远播天下,让人人都能看到你的文章。
一次吃酒,我还听父亲说,他和母亲刚成亲那会儿,虽说举案齐眉、夫唱妇随,却觉得不够亲密,志向不同,其中烦闷无人能言。整好母亲怀了我,无人管家,太婆便收拢了管家权,让父亲来做。父亲做了些日子,方觉母亲不易,夫妻感情日渐亲密,虽有遗憾,不再郁郁。
他常说,若无太婆点醒,大概还是浑浑噩噩的小儿一个,心无大志,除了幽怨长者逝、妻者异,也就是叫父母养一辈子罢了。然而他说了多少回,我都不能理解。
后来,祖父去世,我才头一回体会到那种斯人已逝,却犹在身边的感觉。
年幼时,父亲疼爱我,从不管教,只会溺爱。而母亲固然才高八斗,却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教我简单的启蒙识字。到了三岁上,我便跟着祖父起居,得他教导。
大概是言传身教的缘故,我一生统共十多位座师,唯有并无师徒名分的祖父对我影响至深。
祖父是个非常有智慧的人,正直但不迂腐,清高但不傲慢,我自夸一句,他确实是个君子。即便是他教导出来的三叔,不通人情世故,却也品德高尚。
论文章做题,祖父天赋不高,与常人无二,唯努力矣;论生活庶务,他一窍不通,看着账册就头晕,从未管过。但他教给我的东西,是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教我的。
晚上睡觉,他会给我讲故事。母亲见我淘气要打我,他会护着我,说:头一回就算了,下次再罚。我有不懂的事,他会仔细详尽地解释,一遍遍,直到我明白或厌烦。我想给老作弄我的堂兄使坏,他说做人要光明正大,回过头就一状告到二堂伯那儿,于是堂兄被揍得屁股开花。
小时候,二堂伯带我去挖洞烤鸡、爬树掏蛋、打球骑马,总惹得一身脏。祖父就教我怎么做才能让衣裳保持干净,怎么用最小的力气挖洞,怎么躲过回巢的鸟不让它发现,怎么骑马能准确打到球。
六七岁时,我和堂兄、侄儿爱开玩笑,拿虫物吓唬姐妹。祖父责罚我,又告诉我,什么顽笑可以开、什么顽笑不能开,几日后拿了草虫图鉴来与我,说:下次作弄人,先看清楚虫子是否有毒、有害,免得伤了人。
大一点儿,父亲教我作诗,忧愁我没有灵气。祖父说,他小时候读书也毫无灵气可言,太婆便道:没有灵气固然叫人遗憾,却无伤大雅;若连匠气都没有,就是自己不用功,是错处了。所以多年来,他努力做一个匠气十足的人。
后来座师请辞回乡,换了一个古板无趣的夫子,我郁郁不乐,觉得读书没意思透了。祖父带我偷偷去看先生,大好天气,先生友人来请他出游,他却推了,辛苦备课,说:我讲课不好,学生听不进,还需好生斟酌才是。祖父问:还觉得先生讲得一点不好么?
十五岁,我进学了。知晓成绩那天,祖母泪流不止,搂着我泣道:和你大伯一个样。一遍一遍地说。祖父安慰了祖母,单独与我说:不要听你祖母的,你不用学你大伯,他是他,你是你。就算你考中举人、进士,也不会弥补你大伯的遗憾,同样,没有考中,也没有关系。做你自己就好。
成亲、及冠、中举,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回到家,祖父就会带我去书房,告诉我:这件事如何,我应当如何,又不该如何。
在祖父去世前,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不在了,我怎么办。
可这并非不去想就能不发生的事。祖父还是去世了。他去世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所措,不晓得该干什么、怎么做。有他在,我不管做什么,都有告诉我利弊、帮助我做决定的人,他离开后,我觉得天都塌了,失去了主心骨。
每当我遇到难以抉择,大事临头时,都会想:祖父会怎么讲?他怎么应对?
他一定奉行君子坦荡荡的原则,事无不可对人言,一便是一,二就是二。他必然会说:君子取之有道,直正通明。
我便对父亲的“言犹在耳”感同身受,再想不到更恰当的描述了。
如今我有子有女,幺女也已三岁,却还是常在她睡前,跟他讲祖父的事情。
她说:“太公是君子,父亲也是。”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只是一直努力往祖父要求的君子之道上走。比起天性纯善的父亲,我远远不如。百年之后,若能得祖父一句“匠气十足的君子”,也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