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世事难全(1 / 1)
玫儿新婚一个多月,便随姑爷离京,去肃州了。我一下子空落落的,不知什么滋味。
带孩子去代婵家玩,她生了二子,长子七岁,正是换牙的年纪。我们逗他,问:“几岁啦?”他特文雅、特一本正经地说:“龆龀之年。”一边说,一边牙齿漏风。我们都笑得不行。
【注:龆龀读作tiao2chen4,换牙的意思,代指小孩子七八岁。】
笑完了,让孩子们自己出去玩,我和代婵聊天,说到宁府的二爷贾敬。自贾敷夭折,贾敬就是宁府的独苗苗,一家子宠溺,好悬没长歪。而且努力用功,很有读书天赋,年纪轻轻考了秀才,还不到十六岁。
“听说东府和北静王府走得很近?”
我茫然,“四王八公不是一直很近吗?”
“我是说敬儿与北静王世子,他们近日来仿佛很要好。”代婵说,“前儿我婆婆进宫,回来后就问这事儿。不知娘娘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叫我探探消息。你若不来,我过几日也要去的。”娘娘是指太子妃。
我压根搞不清楚这些东西,想了想,说:“我回去问问老太太。”
代婵无语,“不是吧,你这也不知道?”
我尴尬地说:“没这根筋。”
“你比大哥还呆,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吐槽,“你这样真不行,怎么跟人家聊天、八卦?”
然而不会就是不会,就像代婵永远学不会剑术一样,我也学不会打探消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玫儿在时我靠她八卦,她一走,我就懵了。
我回去问老太太,她跟我解释了几句,我完全没听懂,最后她深吸一口气,说:“罢了,待婵儿来,我亲说与她。”
我:“……”我怎么越来越笨了!有没有天理啦?
这事儿吧,最后我算明白了,贾敬与北静王世子是真·要好,一见相投,铁哥们儿。宫里纯粹是闲的没事儿干,到处八卦,还越讲越夸张(北静王世子长得比较娘,又喜欢养戏子,所以这个夸张的方向……嗯,大家懂的),太子妃后来一听,咦,这好像是她二嫂子家?遂在她娘入宫时提了一句,主要是出于八卦的心态,这方面的八卦很少见啊!而代婵的婆婆没搞明白,以为有什么阴谋或内情,回来就问代婵,代婵被她误导……结果闹了一个乌龙。
好在这八卦没传到东府那里,万幸万幸。否则以贾敬的少爷脾气,听到了传闻,不知会怎么暴走。
玫儿每季送信来京,信里总是说好的。我虽智商比不上她,自己闺女说的是真是假还是看得出来。她和姑爷感情好,我当然高兴,但她从来都对那边儿生活闭口不谈,只说一些趣事儿、军营的事儿,还有姑爷的事儿。还说,把她自小的像册给姑爷看,姑爷说很有意思,遂继续画下去,并把他们的画像寄了几张过来。有张一人拿剑一人拿刀切磋武艺的画儿,我没敢让老太太看到,悄悄收起来了。显见小夫妻俩过得不错,但生活质量很是不好。
一走几年,再也没见过玫儿,只能靠书信联络,我怀疑再见时要认不出她来了。虽说经济不发达,好在肃州较为和平,没有战争,只有一些外族会来小袭击,军官的家眷都在内城,很安全。
我都奔三了,又怀了一个,女胎,应当是贾敏无疑。母亲和嫂子一块儿来看我,说我:“儿女成双,父母健在,一样不缺,正是做全福太太的好人选。”我想了想,还真是。可惜玫儿未在娘家及笄,不然我还能给她做全福太太呢。
母亲倒是给姐姐做过全福太太,也没给我做过,我和玫儿都没办及笄礼。
说到这个,又想到,“玫儿的信过几日该来了,不知和姑爷怎么打算。该要一个孩子才好。”她快十七岁,是该打算要孩子了。亲家对这事儿貌似催得蛮紧的,因玫儿至今还没怀过。
正说着,翡翠急急进来,“太太,公公来了,要宣旨呢。”
我们都一惊,我赶紧出去,太爷、老太太和贾代善都出来了,赦儿与政儿也被叫了来。也不知什么事情,半点儿风声都没有。
传旨公公一言不发,待我们跪下,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永康二十二年十月,征南将军吴泽之六子、神武将军吴柯,坚守肃州,忠义殉国,追封忠烈侯。神武将军吴柯之妻、荣国公贾源之长孙女、光禄寺署正贾代善之长女吴贾氏,力挽狂澜,取西靖元帅首级,大败靖军,随夫自刎,巾帼英雄、贞洁烈妇也,追封忠义侯、镇北夫人。钦——此。”
尖锐的嗓子让我脑袋一阵眩晕,怎么回事?追封?玫儿死了?玫儿和姑爷都死了?别开玩笑了!狗屁忠义侯,玫儿怎么可能自杀?
我去看贾代善,他如遭雷击,流下泪来;再去看老太太,她一脸震惊,随后变得哀痛。在最前面,太爷抖着手接过圣旨。
真的?不,这一定不是真的,你们被骗了,这是瞎说的,胡编乱造的——玫儿绝不会自杀!
我心跳如雷,忽而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贾代善正坐在床边,顶着两只发黑的鱼泡眼。
“我梦到玫儿死了。”我说,“有公公来传圣旨,说玫儿和姑爷死了,要追封他们为忠烈侯、忠义侯。太不吉祥了,怎么会做这种梦呢。”
我希望他说这只是梦,不是真的,玫儿还好好儿地活着。
但没有。
贾代善抱住我,说:“别太伤心了,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呢。”
那一瞬间,我觉得天都塌了,整个世界颠倒过来,失去了颜色和生命。我嚎啕大哭,贾代善抱着我也哭,我们抱头痛哭直到失去力气。
我停不下眼泪。其实我从来不是爱哭的人,可就是停不下来,眼泪它自己要流出来。所有人都安慰我,我知道他们也伤心,但不能理解我的感觉,因为他们没有失去唯一的女儿、头一个孩子。我觉得我快哭瞎了,去吴家参加丧礼时却看得一清二楚。
给玫儿称体重、画像册的样子仿佛还在昨天,我才刚刚把她嫁出去,她明明还很小,有长长的、长长的一段路要走,怎么突然就没了呢?
接到圣旨后第三天,终于收到了玫儿一个月前送来的信和礼物。可笔墨尚在,音容犹记,人却消失了。
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明白,什么叫白发人送黑发人。在吴家哭灵时,大概只有亲家母比我更伤心。我还有赦儿、政儿和肚子里的女儿,她却只有一个儿子,唯一的儿子死在她前面。
西靖怎么就打过来了呢?早知道玫儿会死,我就该让她回京。——不,当时她说要随姑爷离京时,便应当拦住她,不让她跟着姑爷离开。我但凡坚持一下,她说不定就不会去了。——从一开始,成亲以前,我就不应该由着她,非要嫁给姑爷。结婚才三年多就死了,连孩子都没有,有什么意思呢?我宁可她嫁给不喜欢的人,过得不开心,也要活得久一些,活到有自己的孩子,活到年纪老迈,活到我寿终正寝。
不,这是我的错,全都是因为我粗心,不在乎原著。玫儿出生时我就该想到的,贾敏的三个姐姐都死得比她早,我怎么没想到呢?我甚至没多想一点,自以为玫儿身体健康、脑袋聪明,必不会和古代女人一样容易死。我多么愚蠢啊!
莫非这是剧情的缘故?因为曹公那一句话,我的玫儿就得死?
我甚至不愿意看到两个庶女。是啊,她们和我的玫儿一样,也是要死的,敏儿也是要早早死在我前面的,既然要死,她们干嘛出生呢?我又干嘛活着?
我每日怨天尤人,早已动了胎气,敏儿出生时才七个半月,先天不足。
直到把敏儿抱在怀里喂奶时,我看到她憋得通红吸奶的模样,忽然就觉得,慢慢活了过来,又有了那种生动的、生机勃勃的感觉。
她那么努力地要喝到奶,那么努力地活下去,我要保护她才行。我要让她一直活到长大,活到有自己的孩子,活到年纪老迈,活到我寿终正寝。对,玫儿没有的,我要让她全部拥有。
其实我还是想不通,还是埋怨自己,还是痛苦不堪,但我已经不想去死了,我能够面对玫儿离世的现实。我从小女儿那里得到了力量,活下去的力量。
敏儿砸吧着嘴睡着了,我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就算你命中注定死在我前面,我也要想办法逆天改命,让你活到九十九。
以及,对不起,玫儿,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