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五(1 / 1)
章五
顾择芝的吩咐到底还是不曾派上用场。
绾凉这一睡便深深沉陷在梦境里,直到隔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这梦境里,许多的事情交杂着,斑驳陆离。她看见过往的年岁,却发现那梨花似雪的年纪里,只有阴沉沉的娘亲与怀着憧憬和失望的自己。
绾凉从不曾见过她的父亲,她也许隐约地明白,自己就是旁人嘴里的那个“野孩子”。
“娘,为什么我没见过爹爹呢?别人家的小孩子都有爹爹。”绾凉也曾这般问过。
可是她的娘亲听了这话,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反手就给了绾凉一个巴掌:“为什么没爹?你还问我为什么没爹!若不是因为我怀上了你,宁山也不会丢下我不管!”
绾凉听了这话,便瞪大了眼睛,嘴唇嗫喏着不敢说话。
绾凉的娘见她这样,心下就跟着了魔一般,一把拽过她的衣领,恶狠狠地道:“对!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你,宁山的娘也不会说我婚前行房,不守妇德!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她又怎会发现?怎会!怎会——”
她说着,便冲进柴房拿出一把锋利锃亮的匕首来,对着绾凉就要刺过去。
“不要……不要!娘……救命!救命啊!”绾凉拼命的挣扎着呼喊。
隔壁的老婶子听见了,心下便知不好,定是那隔壁女人的疯病又犯了,便赶忙冲到绾凉家里,劈手夺过那匕首,道:“你这是做什么呢!怎生疯魔成这样,先前道你不发病时心肠还好,这会儿竟是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要杀了吗!”
只见绾凉的娘听见这话,本就无神的双目更是呆滞:“亲生女儿……亲生女儿!可是这也是宁山的亲生女儿啊,怎么他不要了呢……婉娘,婉娘,是娘的错,娘是疯了,娘不想杀你!你莫恨娘。”
绾凉见了她这样,只觉心中酸涩难言,便低声呜咽着,扑到她的怀里:“娘,我不怪你。你不要再这样了……这样,好吓人……”
听了这话,她的双眸却更加无神起来。
这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对绾凉万分的好——其实之前她不发病的时候,对着绾凉也是百般爱怜的,也常跟绾凉埋怨宁山嘴上说爱她,却又不来看她。
只是,她现在每日都要重复一句话:“婉娘,你莫恨娘。娘心里苦。”
绾凉每每听见,都要应上一句不恨。可她娘亲听了,却并不见去那眉间的愁绪,仿佛绾凉说恨不恨,都是无所谓的,因为她心里头已经根深蒂固地这么觉得了。
没过多久,隔壁的老婶子来送鸡蛋时,便发现她娘已经吊死在了房梁上。
绾凉的梦境定格在此,便悠悠转醒了。
她抬手抹了抹眼角,发现有些湿润,却也不去管,只是呆滞地盯着桌上的青瓷茶盏。盯了有一会儿,她才觉得真正地回过神来,便起了身走去外间。
春去见绾凉起身了,便走近她道:“绾凉姑娘可算是醒了,昨个儿小姐见你睡下了,就不曾叫你。我先去为姑娘打个水洗漱吧。”
“那便麻烦了。”绾凉应了声,忽而想起来昨夜晚饭的事,“昨夜我可是叫顾小姐等了许久?”
“倒也不曾,”春去怕她自责,便婉转道,“顾小姐让厨房为您留了吃食,等您醒了再送来。不过这是第二日了,奴婢已为您备下了新鲜的饼点。”
“那便好。”绾凉这才算松了口气。
“如此,春去便先去了。”
绾凉笑着点点头。不消多时,春去便将水打来,伺候绾凉洗漱。
“姑娘的皮肤真是好啊,又细又白,”春去笑盈盈地瞧着绾凉道,“尽叫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艳羡了去。”
绾凉笑着道:“哪来什么好不好的,咱们江南人的皮肤,可不都是一般的细白。”
春去笑了笑,便道:“绾凉姑娘去前厅用饭吧,今儿早上可是这别业的大厨子亲自做的玫瑰猪油年糕,味道可是了不得!”
绾凉笑着应下,便跟着她去了前厅。
刚进了前厅,便见顾择芝已在那处等着了。
顾择芝见她来了,便立即招呼着坐下:“你若再不起来,这年糕可就要凉了。快些坐下吧!”
绾凉听着她的话便坐下,见那桌上摆着两碟年糕,切成不大不小的方块状,色泽金黄,泛着浓郁的猪油香气以及淡淡的玫瑰香,令人食指大动。
绾凉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只觉那年糕外脆里糯,咸味之中又带着淡淡的玫瑰清甜,着实叫人口齿生香。
“如何?”顾择芝见她大快朵颐,便笑眯了眼睛。
绾凉吃着东西不好大话,只是频频点头。
“我的'款待'可不是说说而已,大鱼大肉什么的太过腻味,这般苏式小点虽不起眼,却也是货真价实的美味。”
“顾小姐这般,绾凉便更觉……”绾凉不自觉地放下筷子。
“好了,莫要再重复那些话,”顾择芝皱皱眉,“你若是觉得这样不适,倒不如将我顾择芝当做是个朋友。左右绾凉姑娘也还要在我这里呆上一段时日,做个朋友不为过吧?”
绾凉听了这话,心下起了些波澜。她从不曾与这高门子女打过交道——当然,主要是那些人也不齿与她为伍。今日这尚书府的小姐竟是要同自己做个朋友,心中不免有些讶异。
顾择芝见她满脸为难,心下不觉好笑:“同我做个朋友,竟叫绾凉姑娘这般举棋不定?绾凉姑娘可是觉得在下工于内宅算计之事,不齿为伍?”
绾凉听她这么说,再也没法平静:“顾小姐这可是折杀了绾凉……是绾凉心下……也罢,既然顾小姐都这么说,那便……”
顾择芝听她应下,心中自觉高兴,便问道:“既然是朋友,那可否请教绾凉姑娘真名呢?”
“本名婉娘,只是多年不用了,顾小姐还是叫我绾凉罢。”
“那,绾凉贵姓呢?”顾择芝笑吟吟地问着,问完便觉着面前的人神色有些不对。
果然,她听见绾凉答道:“绾凉……不知父姓。母姓……也无从得知。”
“唔,”顾择芝听她这样说,便有了几分了然,却又很是窘迫,“那我还是叫你绾凉。你也不必叫我顾小姐,就叫我择芝。”
绾凉点点头。
顾择芝见她神情仍旧有些不对,便又道:“你快些吃了这猪油年糕,我今儿还要带你去尝些好东西呐!”
“好东西?这别业厨子还不够好吗?”绾凉微微疑惑道。
“跟这些可不是一样的,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顾择芝笑着说,“你当还记得我们来时看见的那些街巷人家吧,那里面可是藏着皇帝也寻不到的珍馐!”
“也对,”绾凉听她这样说便也轻笑起来,“自古美食、贤人都在那瞧着不起眼儿的地方。听你这么说,我倒是迫切地想要去了。”
“那便走吧,这年糕也足够垫了肚子了。”顾择芝擦了擦嘴,站起身子道。
二人刚出了别业的门,便又见着那老艄公杵在斑驳的桥边等着,手里拿着根狗尾巴草,摇晃着逗着地上的黄狸猫。
“老人家,您今天还跑船吗?”顾择芝开口问道。
“跑啊,怎么不跑,”老艄公笑道,“我可就是靠这个过活呢。”
“今儿就我们两人,你这船更是载得动了。去的也不远,就是我们渡河时路过的那个小镇子。”
“你说的是深槐镇吧。小姑娘,我总记得曾经见过你——可这么多年竟是容颜不变?”
顾择芝疑惑地挑起眉毛,复又了然:“老人家说的,该是我的母亲。她……已然过世了。”
“原是这般……”那老艄公神色怃然,“我倒也还记得,她手里头总牵着一个小女娃娃。好啦,这便上来吧!”
顾择芝忽然觉得,岁月不居,那些时光没了,那些旧物没了,那些人也没了。但是,总有些东西是最后被岁月遗漏的。比如这段记忆,这些仍旧怀念着的人,以及日光下一直温暖的心情。
顾择芝拉着绾凉上了小乌篷,这次她没再坐在船头,而是坐在舱里远望着。
“老人家,唱首这吴地的民谣吧,我在外头可好久不曾听到了。”
老艄公听了,便用那吴侬软语咿咿呀呀地唱着:
“槐花开啊,黄莺飞啊报春归
哪家小楼的姑娘啊 那眸子映着苏州河
可知是哪里的好风光啊 江南岸的绿水旁
天南地北的人啊你来听一听这江南的好风光啊……”
绾凉耳边回旋着这温软的调子,阳光斜斜地铺进这逼仄的船舱里,江南水软送着小船,一切都泛着暖意,能让人融化的暖意。绾凉愈发觉着,这样的日子像是个温暖的梦。
这路程近,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顾择芝依旧是先上了岸,在伸手将绾凉拉了上去。她们对那老艄公道了别,便往那小巷的径口走去。
深槐镇的巷子不多,但却都是深巷。巷子的两旁是一户户人家,墙院都已经斑驳,想来是有些年岁了。顾择芝同她走了一段,便停在一道老旧的院门前。
“进去看看。”顾择芝说着,便轻轻扣了扣院门上褪色的铁环。
等了片刻,那院门便打开了,一位鬓发染霜的老婆婆住着木拐走了出来。她看了看眼前的人,疑惑地问道:“你们是……”
“婆婆,”顾择芝嘴角勾起温柔的笑意,“你还做那陈皮栗蓉饼吗?”
“陈皮栗蓉饼,”老婆婆看了看眼前的姑娘,“你是婠儿吗?”
顾择芝摇摇头道:“那是我母亲。”
“噢,”那老婆婆淡淡答道,“我也就是记得有这么个人……现在什么也记不得了。”
“你娘现在还好吗?”
“她很好。”顾择芝这样答道。
“噢。”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带着水汽的风拂过,携着槐花的清香。
“陈皮栗蓉饼,”那老婆婆终于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对着顾择芝道,“我早就做不动啦。”
“好的。打扰婆婆您了。”顾择芝微笑着答道。
“能帮老身一个忙吗,”那老婆婆伸手指着地上的猫,“这猫快老啦,眼也被抓瞎了。跟着我,总要成了野猫,可它瞎了眼睛,哪能活得了?还望顾姑娘看在旧时的面子上,帮我照顾它,给口饭吃就行,它不挑的。”
顾择芝不知为何,忽觉怃然。她轻轻点了点头,俯下身子抱起那白猫:“这事您便无需忧心了。那,择芝就先走了。”
“哎,好!好!”那老人见她带走了猫,便是松了口气。
顾择芝抱着猫,同绾凉走出了那小院。
“这老婆婆,一直一个人吗?”绾凉偏过头问道。
“自然不是,”顾择芝微微低了头,“哪里会有什么人是一直一个人呢?”
绾凉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那猫的头:“其实,我总觉得这老婆婆身上是有故事的。也许是年纪大了叫人产生的错觉吧。”
“每个人都有故事,”顾择芝偏过头对她笑道,“若是你可以坐下来同这些人聊聊的话,你的记忆里就会多出许多故事。”
绾凉轻笑着,复又问道:“你说的皇帝都不曾尝过的珍馐,可就是这个。”
“其实还有一家,乌米饭,”顾择芝答道,“这家必定不会让你失望了。”
绾凉哪里有失望,但她也不辩驳,只是跟着顾择芝向前走去。她心里是对顾择芝产生了些许好奇的。从前只道她是个盛气凌人的姑娘,却不成想竟如此温和慈善。
当午前的微风最是暖润,卷携着空气中隐隐的花香与青草气味。
宋水依依,傍河成街。远处隐隐传来咿呀的软调,该当是这老街巷里难得搭起的春戏台。
阳光像是跌跌撞撞的酒鬼,把金色的暖光糊涂乱抹在这深巷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