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生来彷徨(1 / 1)
高中毕业那年,我去了远在湖南的外婆家过暑假,在我回家的第二天,听到消息说,表舅家出了事。
表舅母喝了半瓶农药寻死,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气儿了。
事情过于惊悚,我二话没说就跑去了表舅家。表舅家乱成一团,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哭声,亲家的叫骂声,警察和村里干部的吼声混杂在一块儿。我挤进人群里,看到表舅高高地站着,鹤立鸡群般。我的位置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背影。他穿着一件沾了血污的T恤,身子单薄到一件这些的T恤都撑不起来。他冷淡地看着咄咄逼人的亲家,亲家哭叫着张牙舞爪地要去打表舅,被我爸几个弟兄还有警察拦住了。
表舅突然回过头来,我望进他的眼睛,被那双眼睛里的讽刺和绝望吓得一个激灵,往旁边躲了躲。
就在这时,表舅俯下身,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狠狠地砸向自己的脑门。
鲜血喷涌了出来。
“啊啊啊……………”
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上一次见到表舅,表舅刚被查出得了糖尿病。
我跟着奶奶去他家做客,坐了一会儿没见着他人。表舅母陪着我们说话,她的脸高高肿着,我奶奶问怎么回事,表舅母说是表舅打的,问为什么打她,表舅母讳莫如深,却又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
我烦躁地走出门,听到楼上有音乐声,就上了楼。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客厅正中间表舅。
我喊了声表舅。
表舅回过头来。
他看着瘦得厉害,脸颊凹陷了下去,唇上已经没有了鲜艳的颜色,双眸灰败,盯着手机出神,烟一根一根抽得极凶。他看上去这样安静,完全想象不出来那个暴怒着一遍一遍扇妻子耳光的可怕男人,竟是眼前的他。他从手机里调出一首老歌,张信哲的《过火》,放下手机,把身子往前探,去够我方才偷偷藏在桌角的打火机。
我讷讷地劝道:“表舅,不要抽了。”
我对他很是畏惧,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的这句劝有几分真心实意。我想离开这里,却不敢表现得太急切,仿佛要避着他什么,尽管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笑了笑,露出一排牙齿。我突然想起来关于他的一件旧事。他上初中那会儿,领着一帮少年跟人打群架结了仇。一个人回家的时候被人堵上了,几个人二话不说举着拳头就往他身上招呼,他自知毫无胜算,认准其中一个往死里揍。那时候都穷啊,一个个少年的身板都单薄,那被他揍的少年几下就扛不住了,急得抱住他的大腿张口就咬,他脚上一痛,把人拎起来,对着人肚子踹了上去,直接把人踹飞,撞到了后面的树上,连吐了两口鲜血,命都被踹去了半条。他的凶恶自此声名远播,等闲人都不敢去招惹他。
他整个学生时代都这么瞎混着,赌博,打架,简直活在刀光剑影里,好几次因为自己的嚣张,被人下套,险险丢了命。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在乡里横行霸道。后来,乡里人都跑出去到广州到深圳打工做生意,整得光鲜亮丽回来。他那会儿初中都没念完呢,一个招呼也不打,背了包就坐火车跑到东莞去了。
就这么两三年都没有任何消息。舅公夫妇俩个、家里的其他亲戚都以为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正是愁云惨淡,他却回来了。那时候我当然还没有出生,只从家人的口中听到过一点盛况。小伙儿皮衣皮鞋,大金项链,手中大把的钞票,何等的风光。听说后边儿还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紧紧地挨着他,怯生生的。那年,逢上他三姐出嫁,他这个小舅子出了整一千块的礼金。在当年可不是什么小数目,种田的一年都弄不到这么多钱来。他在各亲戚家匆匆露了一面,年后没到初六,就带着那小姑娘走了。
又是好几年没回家,谁都不知道他在外头做些什么。舅公老两口那个愁啊,天天以泪洗面。你可能不知道,我表舅是家里的独子。舅公和舅婆在结婚前都有过一段婚姻,四十来岁丧了偶,经媒人的介绍走到了一起。一两人都带着一个女儿,在一起后第一年还生了一个女儿。舅公的大女儿都出嫁了,表舅才呱呱坠地。在这个传统的农村家庭里,表舅的地位可想而知。可以说,表舅凌厉不可一世的性格跟二老的过分溺爱是分不开的。
他本命那年,一个老乡突然回来,通知舅公舅婆,表舅进局子了,要他们捞他出来。舅婆当即晕了过去,醒来便是大哭。表舅那几年陆陆续续寄过不少钱回来,家里翻修房子用了大半,一部分的钱存着给表舅攒媳妇本,老两口守着几亩地,两头牛,一个池塘,一片果林,日子还过得去。这回千里迢迢把人从看守所里弄出来,家财散了一半。他这些年做了什么事,为什么进了局子,一概不与人说。亲朋们只能从警察和外人口中,了解了一点点真相。
他去东莞,既不是进工厂做工,也不是倒卖商品,而是给一个地下赌场看场子当打手。那天,两个赌博的人因为一点纠纷打了起来,互相动了刀子,没想到两个人的矛盾居然引发了一场恶战。场子里的人不可避免地加入了这场混战。然后,警察来了。
死了两个,重伤五个,轻伤不计。这个场子当下被警方一锅端。
表舅被二老接了回来。回家后的表舅沉默寡言,总是一个人闷在房间里。舅公舅婆想劝,却不敢。
真不敢。夫妇俩老实巴交一辈子,连跟人发大火呛声都鲜有。在他们一身匪气的儿子跟前,大气不敢出,更遑论劝导教训了。
那年我整四岁,瘦巴巴的小孩一个。被奶奶带着去舅公家做客,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表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个印象,但那次见面的每一个细节,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表舅他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两条长腿交叉搁在矮凳上,旁边放在一台老式的录音机,咿咿呀呀不知道在唱些什么。他见我一个小孩,孤孤零零站在一边,便招手让我过去。
他捏捏我的脖子,说道:“男孩女孩啊?”
那时候我剔着小男孩的小平头,身上穿的也是我表哥的旧衣裳,一看压根不像个女孩。他也没真想知道我的性别,随口问了一句就不问了,俯身打开录音机把磁带翻到了另一面,两手交叠放在腹部上,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那时候的他,年轻,活得真切又自我。
他在家里闲了半年,又准备回广东。这回舅公舅婆死活都不让他走了,呼天抢地地去夺他的包。他目…,红了双眼,知道抢不过,反手就把包给扔了,就这么身无长物义无反顾地往外走,走不过两里路,被三个姐夫联手押了回去。这件事闹得特别大,他一人把三个姐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是舅公舅婆以死相逼,他才留了下来。
他后来跟着我爸做石匠,整天和水泥红砖打交道。他极其聪明,学什么一点就透,就是不愿意学,想法设法罢工,上午做事,下午就能回到牌桌上,一打就打到深夜。
他常到我家来,跟我爸喝上两杯,两表兄弟感情不错。我爸说,表舅这人仗义,当初他们二人上同一个中学,有人欺负我爸,都是表舅出头;我爸娶我妈的时候没钱,家里好几口人还挤在一间老屋里,外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是表舅慷慨借他钱,另盖了一间平房给小两口容身。我就是在那小平房里出生的。表舅喜欢给我带些零嘴,看着我吃的时候,心情就特别好,身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不那么肃杀,容貌上的优势就发挥出来了。他长一张略方的脸,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皮肤黝黑,脸部特征不像是传统的东方人。舅公舅婆长得都相当普通,舅婆更是又矮又小,五官扁平。很难想象,这样的两个人结合,竟能生出一个相貌如此出色的孩子。
广东人爱喝茶,他在广东生活多年,饭后也总要泡上一壶。茶不好,都是自家茶山采,自家动手炒的,喝一口,满嘴茶沫子。他不计较,冲了几泡,喝得满足就成。
我后来想,总觉得表舅这人性格诡谲,不能以常人定义。他活得太特立独行与众不同,以至于让人一边畏惧,一边又渴望亲近。
舅公舅婆开始张罗着给表舅找媳妇,介绍了好几个都没被表舅看上眼。其中有一个姑娘,对表舅一见钟情,死活不能接受表舅对她没意思。天天上门找机会纠缠表舅,她父母急了,说没见过哪个姑娘这么不要脸的。那姑娘和父母大吵了一架,发誓非表舅不嫁。这位胆大的姑娘,性格爽朗,人长得十分干净,个子高挑,在乡里都算是排得上号的美女了。表舅对姑娘的死缠烂打不屑一顾,多看一眼都欠奉。那姑娘毅力过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拿我当突破口,常常领着我出去玩儿,让我这小破孩帮忙传递礼物情书。表舅烦不胜烦,把人约到河边,也不知说了什么,那姑娘自此绝了要嫁给表舅的心,来年就嫁给了乡长的儿子,流水席办了上百桌,从街头摆到街尾,好不风光。
家里人都对表舅的行为表示不理解。人姑娘要啥有啥,还对你死心塌地,你是摆哪门子的普。表舅照旧这么一个人过着,倒是和过去的几个哥们恢复了联系,一帮人成天厮混在一起。就这么又过了几年,兄弟们都带了老婆回家,结了婚。表舅也慢慢松了口,不再排斥和姑娘见面。
他在三十岁那年娶了表舅母。表舅母长相寻常,说话细声细气的,在表舅面前,安静地像个小学生。外人都觉得这两人真是太不般配了,奈何不了表舅一意孤行。两人在第二年生下大女儿,次年表舅就带着表舅母离开了家乡,去了温州。
表舅的故事到这里也快戛然而止了。直到我上大学,这十来年间,我们家和表舅家都很少来往。在我和家里的一次通话中,我奶奶告诉我,表舅得了糖尿病。
我如遭雷击,想表舅年纪还算年轻,怎么就得了这样的病,有点不敢相信。寒假放假回家,我跟着奶奶去舅公家。
舅公舅婆已经相当年迈了,苍老显而易见。他们还住着那套小平房,十几年过去,原本漂亮的小平房早已落下了斑驳的痕迹。我一直奇怪,为什么表舅一家怎么越过越潦倒。看到表舅母的时候,我明白了。
他们竟然生了四个孩子,三个女儿,一个最小的儿子还抱在手上。这些年,舅公舅婆一直逼着两口子生儿子,表舅几次跟二老闹翻,舅婆扬言吃药上吊,把表舅逼得无路可退。太难看了。这些年不是我们不跟表舅一家亲近,而是表舅主动断绝和我们来往。
表舅夫妇去了温州之后,在一个兄弟的介绍下进了一个建筑工地做泥水师傅。谁知道临到年终,包工头携着项目款项跑了,上头的建筑公司不给他们发工资,表舅他们白做了一年,一分钱也没拿到。
来年,表舅另找了工地,但他脾气不好,同老板三言两语就能吵起来,收拾东西走人,白给人做事。表舅的烟瘾酒瘾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
他不知通过什么途径,重操起了旧业,收入也渐渐稳定起来。表舅母是个胆小又毫无主见的人,打电话回家的时候就把这事儿透露给二老了。二老怎么可能还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重蹈覆辙。他们拖人给表舅带话,要是表舅还做那工作,他们就吞老鼠药一死百了。
表舅三十多岁了,二老身体健朗,却也年过古稀,已经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表舅天大的脾气,不敢拿父母的性命开玩笑。他辞去了工作,气氛难平,拿表舅母出气。表舅母挨着,只会哭。我奶奶说,表舅母那真是个老实孩子,表舅估计也就是看上了表舅母的听话。这次被妻子背叛,怎么可能不勃然大怒。
夫妻俩收拾了行李回家,表舅照旧做石匠。在附近给人干活。表舅母找了个裁缝的工作,在家里加工服装窗帘什么的。生活过得去。二老让两人生二胎,然后是三胎,四胎……
表舅压根不想回家,每天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留下妻子一人在家带孩子,几个孩子这个哭了那个跟着哭,表舅回来,被这些此起彼伏的哭声弄得格外闹心,酒劲上来,把闹得狠的拎过来揍一顿,表舅母挡着,表舅连表舅母一块儿揍。
孩子们跟表舅一点儿也不亲近。最大的姑娘取名萍萍,人生得漂亮乖巧,经常帮着妈妈带妹妹。我们曾经在一块儿玩,小姑娘突然对我说:“我想我爸妈离婚。”
没有哪个孩子会盼着爸妈离婚的吧?我奇怪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萍萍轻轻地笑了一笑,说:“我妈太苦了。”
舅公舅婆对儿媳妇一直不满意。表舅母在家中排行第二,上面一个强势的姐姐,下面一个受宠的弟弟,她最不受待见。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也是受姐姐弟弟驱使,家务全包也没啥怨言,念书也不行,小学都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干得是辛苦又没几个钱的活儿,连自个儿的嫁妆都存不下。农村里找儿媳妇,当然更倾向于能给婆家经济上帮忙的,这放哪儿都一样,很现实。嫁给表舅,表舅母因为自己单薄的嫁妆,总觉得抬不起头,对公公婆婆唯命是从。
绵羊也有几分脾气,时间长了,表舅母也不满了。生下老三,二老见还是女儿,就想着让表舅母送走一个。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表舅母哪里舍得,就跟自己丈夫哭诉。表舅听闻,气得不行,跟二老大吵一架。二老不敢跟自己儿子呛声,就把矛头对准表舅母,骂得极其难听。
有时候老实人无知的言语更加伤人,表舅母心灰意冷。姗姗来迟的老四在来年的冬天降生,表舅母受到了功臣般的待遇,照顾老四的事情完全不用表舅母动一个手指头。出了月子,整正好刚上春节,亲戚们去表舅家给孩子们过满月。
我看到整个人胖了一圈的表舅母,有点儿不敢相信。表舅母向来都是清瘦的体格,即使生过三个孩子,体重都不超过九十斤。可生了老四的舅母,起码长到了一百二十斤。月子里养得好,舅母红光满面的。人看着也没那么唯唯诺诺了。
倒是表舅,一看着就觉得不是很健康,脸上带着病态的暗黄。
他果然是生着病的。
我的思绪慢慢地转了回来,表舅手机里的歌换了一首,我正好听过,是张宇的《雨一直下》。
表舅问我:“今年毕业?考上大学了?”
我想问表舅为什么要打人打表舅母,一句话如鲠在喉,怎么都说不出来,听到他问我话,也只是点点头。
我没想到,这居然是我们最后的对话。
众人都被表舅的动作给吓傻了,手忙脚乱地把倒在地上的表舅扶起来,拼命地按住表舅头上不断涌出血的窟窿,吼着叫救护车。
我过去看过不少狗血的小说,对所谓的人间惨剧嗤之以鼻,没想到竟亲眼目睹了一出。
表舅死了,他那身体早就因为糖尿病变得残破不堪。他又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依旧烟酒不忌口,谁都劝不住。表舅被送到医院,勉强撑了两日,便永远地离开了人间。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结局。
表舅母生下老四之后就没再工作,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去打麻将,她疼孩子,老大老二上学,老四二老看着,她就把老三带在身边。后来老三不满两岁,说话还不利索。
在表舅查出糖尿病的时候,表舅母还是去打麻将。瘾这东西,一旦染上就很难戒了。表舅让表舅少去打,表舅母偷偷摸摸地去。表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多再管她。
突然有一天,表舅工作回来,看到老三在屋里哭,表舅母慌慌张张地安抚老三,让老三不许哭。表舅奇怪地走进房间,问老三怎么回事。小孩子口无遮拦,磕磕巴巴地说:“陈叔叔的烟烫到我了。”
表舅以为听到什么陈叔叔,就问表舅母这个陈叔叔是谁。表舅母却啥也不说,表舅几次问不出来,上火了就打人。这是我们去看表舅前一天的事情。
后来,表舅母还是去打麻将。表舅之前就怀疑表舅母偷人了,这回更是深信不疑。夫妻俩经常吵,表舅觉得不是这么个事儿,就把表舅母连同两个女儿送到了表舅母娘家。
亲家两夫妇看到女儿被送回来了,表舅言语不明,自然生气,把三十多岁的女儿打了一顿,边打边逼问:“你说你是不是真的偷人了?”
表舅母一声不吭,亲家夫妇就当女儿默认了,当晚就把人赶出家门,说没生过这个丢脸的东西。
表舅母没有地方去,只能带着两个女儿大晚上走了一宿的路,回到了家里。公公婆婆见她回来了,便冷嘲热讽。她大概也是绝望到了极点,一时无法开解,竟真的喝了半瓶子农药下去,轻轻易易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表舅母死了,连给人唏嘘的时间都不够,表舅也死了。我忘了从哪儿看到这句话,大意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我总觉得表舅,从前也曾意气风发过的男人的离去不该这么潦草,然而即便是他这短暂的一生,也凑不够一个中篇的字数。
死的人成了一堆黄土,而活的人还得继续活着。无论几多后悔,几多痛苦。
年前去看过舅公舅婆,已经老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