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也很想他(1 / 1)
又想起父亲来。
这间办公室,也曾有过父亲的记忆吧。
父亲那时候是我们班上的班主任,给我们上数学。
他水平有限,有时候在黑板上解个大题自个儿解着就解进了死胡同,在讲台演算个半天又推翻重算,我都替他尴尬。我是他的女儿,同时也是他的数学课代表,所有人都说我数学这么好一定是父亲是数学老师的缘故。每次我要反驳都无言以对。
他课讲得不是很好,因而比起其他的任课老师更不受欢迎。时常,他在台上讲课,底下不是抱怨就是趴下睡觉。
有一天,班上的一个女生说:“安老师真可怜。”
声音不大,但足够传入我的耳中。
我与这个女生大吵了一架,女生说:“别以为你是老师的女儿你就了不起。”
被打上“老师的女儿”这样的标签,就意味着处处有人开小灶,我所有的努力全都被否认。我气绝,再不同这个女生来往,相见如陌生人。
晚上回到家,看到他穿着围裙,从厨房里端砂锅出来。
真是绝望。
我心里鄙夷我的父亲,鄙夷他只会围着我们母女转。哪里有一点顶天立地的样子。
我懒得吃饭,摔门进了房间。他着急地在门外喊我的名字,问我究竟是怎么了。
我烦躁地戴上耳机,音乐放得很大,将他的呼喊隔绝在门外。
那时候叛逆地要死,心里发誓绝对不像父亲那样做个可怜的教书匠。
如今风水轮流转,万没想到我也成为一名教师。
“叹什么气啊安老师,年纪轻轻就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会长皱纹的。”
“没什么,想到我爸了。”
“你是说安老师?”
“你还记得我爸啊。”
“那当然了,你忘了,我们是同一届的,不过我文科你理科,数学老师是同一个啊。”我想起来了,那时候父亲的确教了两个班。
吴老师略有唏嘘地说:“要不是安老师,我的数学成绩肯定得不到提高。从来没见过像安老师讲课那么细心的老师了,讲一遍我们听不懂,他就讲两遍三遍都不带烦的。”
“是吗?”我讷讷。
“唉,好可惜,安老师突然就……你没事吧?”
“没事。”
我仰头,眼睛里满是泪意。
下午没有课,我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说小姨来家里了。
我回到租住的公寓里洗个澡换了身衣服,去超市里买了一堆菜拎回家。小姨陪着母亲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剧,姐妹俩有说有笑的。难得见到这样的场景,我也跟着笑起来。
小姨发现了我,道:“哎呀小离回来了,买这么多东西呢,就我们仨吃不了这么多吧?”
“没关系,我给我妈留着些。”我拎着东西进厨房。
小姨在外面喊:“要帮忙吗?”
“谢谢了,您还是陪我妈看电视吧。”
小姨和我妈一样都是厨房白痴。
以前我家是父亲掌勺的。
结婚之后,母亲几乎没碰过锅勺,烧出的饭菜惨不忍睹。她能直接把五花肉搁盘里,弄上一层淀粉,扣上另外一个盆,放锅里蒸,就是大菜“米粉蒸肉”了。明明卖相奇差,母亲还挺得意,也就只有他能呵呵笑地吃进肚子里。母亲被他宠得没边,那么大岁数了还跟活在象牙塔里般天真。母亲无疑是幸福的,如果他没有突然地离去,母亲或许能一辈子这样被一个男人捧在手心里永远地天真下去。
他走之后,母亲只会以泪洗面。我烦透了母亲这幅没了父亲就要死要活的样子。
母亲指责我:“你还有没有良心?你爸死了!”
我不愿理她,手里紧紧抓着笔杆,在试卷上不断书写。
我愣是没受影响,最后的半年里,成绩还稳步提高,最后的高考超常发挥,考上了北师大。
我心挺狠的,大学四年,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母亲从一开始地对我吵到后面服软希望我多回家。我直接保研读了研究生,出来之后回到母校教书,一个人在学校边上单独租了一间小套房。
母亲也不跟我闹了,只是时常给我发短信打电话叫我回家。我不太愿意回去,不想看到母亲那张伤心欲绝的脸。只是时间长了,三次里头,我总有一次是答应的。父亲走了多年,母亲厨艺依旧不见长,倒是我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了做菜烧饭。有时候,考虑到母亲在我走之后又是白水煮面条,也会多烧几个菜放在冰箱里。
吃过饭后,母亲早早就进屋休息了。小姨帮着我收拾桌子。
小姨说:“小离,你妈也挺不容易的。你有空多回来陪陪她吧。”
我点头答应:“嗯,我知道。”
收拾完厨房之后,我切了点水果送到母亲的卧室里。母亲和小姨两姐妹坐在床上,抵着脑袋在看东西。我瞄了一眼,是一本相册。
我凑去过看。
相册里多数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有我三岁时,他带着我和母亲去西安的,那张照片里,我骑在他的脖子上,背后是西安的大雁塔;也有我十一岁时,我们一同去凤凰古城的,我记得那会儿母亲半夜三更爬起来闹着要去看沈从文的坟墓;还有我十五岁时,我们一块儿去丽江,那时我已经同他一般高,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镜头的表情有些僵硬,应该是和母亲争执了两句被他给批评了吧;最后一张是我高二那年的暑假,我们一家去爬三清山,那时候他明明喘得像只破败的风箱,还要坚持要陪着我们往上爬,夜晚还租了大衣搭了帐篷睡在山顶上,等第二天的日出。
其实那时候就显现出一丝端倪,我有时候看他在讲台上站得久了,就有些晕眩支称不住;傍晚时候跟母亲出门散个步,回来时就得脸色铁青。我叫他去医院看看,他老以年纪大了体力下降来搪塞我,恰巧他带的班级又升入高三,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也就没把自己的情况放在身上。没曾想一日早晨他起来,突然倒在床上,就再也没有起来。
想是也回忆起了过往,母亲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露出欲泣的表情,但却没有哭出来,而是合上相册,拉着小姨一块儿躺下。我走出去,带上门。
这些年来,我心里对母亲一直存有怨怼。
我们吵得最厉害的时候,我直接对着母亲吼:“你个白痴,自己丈夫有心脏病啊,你都看不出来。我爸死了,也是你害的。”
在我的认知里,母亲是最没有资格像个祥林嫂一样到处诉苦的人。
父亲死后,我们想两个刺猬一般,用自己最坚硬的部分,去戳刺对方最柔软的内里。
我终于愿意承认,我们只是都无法接受他的永久离去。
元旦节当日,又降了温,外面下着淅淅沥沥地冬雨。
天寒地冻,教室里却很暖和。下午三节课包括最后一节的自习课都是我在上,前两节课我照例发试卷下去给学生们做,后面两节课就拿来讲题。我知道底下这群猴孩子肯定得抱怨,却没想到数学课代表居然被推着上来,挠了挠后脑勺,半天才说:“老师,那个,能不能早点下课啊,我们想布置教室,不晚上有元旦晚会么。”
“行吧,我就讲最后两道大题。完了你们自由安排,不过不能太大声,影响隔壁上课。”
“啊咧?”那孩子想是太过惊喜,直接没反应过来。
“瞧你,我是那么不好说话的人么,出息。下去吧。”
我速战速决,放下粉笔的那一刻突然有一种欲哭欲笑的冲动。
孩子们把教室布置得很漂亮,简直可以用美轮美奂来形容。所有的灯管全都包上了暗红色的海绵纸,营造出酒吧的腔调;课桌椅被堆放在教室一角,教室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当主持人小姑娘来叫我的时候,我还看到她的脸上化了淡妆。
真好啊。
吴老师笑嘻嘻地坐在我旁边吃着橘子。
不知何时,吴老师拿着话筒站在了教室中央。
“下面,我把这首《你的眼神》送给我们亲爱的安老师……”
我错愕地瞪大了眼。
旋律缓慢响起,我的全世界只剩下吴老师开合的双唇。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而你并不露痕迹……”
那是我高二那年的元旦晚会,父亲被学生怂恿着上台唱歌。平日里木讷无趣的他,唱了这一首蔡琴的《你的眼神》,我从来不知道,父亲有如此深情的嗓音。
“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啊,友情天地,我满心欢喜……”
这是一首传唱率超高的老歌,即使是九零后的孩子们都会哼上几句。
我看到孩子们纷纷跟着吴老师轻轻唱和。
我的泪水,终于决堤。
不是不想起,从来没忘记。
我在底下悄悄地拿出手机,给母亲发了一条短信——
原来,我也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