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暖阳(1 / 1)
又下雨了。
她伸出手接了两滴,冰冷的温度透过指尖传到心底。她敛了手指,缩进袖中。
她打着伞走得缓慢,小心地跨过积水的浅坑,避免最后一双鞋子沾上泥点。雨势大了起来,她提着一只裤腿,盯着脚下的路,如临大敌。
得找个地方躲一下才好。
雨天的奶茶店滞留了不少学生。他们穿着附近中学的制服站在吧台前和年轻的店主说笑。她走到屋檐下,看着雨线连成透明的雨幕。
南方的冬天总是下雨。她不喜欢雨天,潮湿的冷弥漫在四面八方,使人无处可逃。冷起来,紧得心口疼。再说,冷天会让她的免疫力下降,老是感冒,尴尬的鼻水流个不停。衣服干得特别慢,身上的毛衣也总觉得很潮。
她想念阳光的味道,比任何时刻都想。等晴朗的天气来了,她可以晒一晒棉被,晒一晒快要发霉的旧笔筒,还有她的鞋子。或许还能得空在露台上喝一杯热茶。
她想得出神。雨下过一阵,已经停了。对面被浸湿的广告牌往下滴着水。滴答,滴答。
她收了伞,往外走去。
夜晚随之而来。冬天的白天也很短暂,路灯们迫不及待亮了起来,像孩子的眼。
他扒了两口饭,撂下碗,朝厨房里喊:“妈妈,我走了啊。”
母亲做的菜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好吃。味道太过寡淡,一日三餐吃下来,嘴里都能淡出鸟来。两年前,母亲辞掉了工作,当起了家庭主妇,柴米油盐,母亲似乎找到了尘世的乐趣,整日和她那帮姐姐妹妹研究黑暗料理。只是母亲的手艺始终得不到长足的进步,可苦了他们父子。父亲借口应酬,还能躲到外头和友人同事入饭馆大快朵颐。他要当孝子,照顾母亲身为主妇的面子。当真苦不堪言。
朋友借机来家里尝过一次母亲的手艺,从此门可罗雀,无论母亲怎样殷切邀请,再无人愿意登门。好哥们甚讲义气,吃外食不忘给他带上一份。他草草吃了几口晚饭,飞奔到楼下,骑着自行车飞去学校改善伙食。
他心情格外轻松,自行车骑出职业赛车手的速度。他一路哼着歌,歌曲的在寒风中破碎成凌乱的曲调。管他呢。
她惊呼的时候,他才知道乐极果然是要生悲的。
他停下车调转车头,看着站在路边的她,两条裤腿实在凄惨,被溅出的水溅湿了一片。
他忙不迭地道歉,见她脸上冷冷,不知是接受还是不接受,他挠了挠头上的毛线帽,一时想不出可行的办法。他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手帕递给她,惴惴地说:“先擦一擦,然后回去换一条裤子。真是非常抱歉。”
她看他伸过来的手,突然想对这个陌生的男孩斥责几句,她简直压抑着心中的愤懑,她想说,你可知我将面临怎样的窘迫?
看着他诚挚的脸,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解下手帕,半蹲着擦了擦。
“手帕怎么还你?”她说。
“啊?不用还了。”
“谢谢。”她转身就走。
他热血忽然冲上了头:“那个,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她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被拒绝了。
他整了整帽子,跨上车,哼着小调,脑子里又充斥着香喷喷的鸡米饭。
她回到家。
被充当画室的客厅散落着数十张稿纸,石膏歪倒在一边,地板上都是橡皮、铅笔屑。那些学画的学生都走了,画架上还遗留着学生们千奇百怪的写生。
她皱眉。
母亲在用电磁炉煮面条。
“雪,回来了?”母亲低哑着嗓音。
她看见母亲冲她笑起来,脸颊边落下几缕头发,胸前还戴着被颜料染得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围裙。母亲依然美丽,只是笑起来已经有很深的笑纹了。真是奇怪,造物总是有办法在人们身上留下生活和岁月的痕迹,不管你曾经有多么风华绝代。
母亲盛了两碗面放在矮几上,母女俩一人一条小板凳,相对无言地吃着惨白的面条。母女俩刚刚向房东上缴了半年的房租,水电费一并缴了之后,生活就拮据起来。母亲开着小画室,平常就带十几个小学生,经济来源有限,还要供她学习,不得不尽可能节俭。
她挑了一筷子面,看见碗底卧着的一颗金灿灿的荷包蛋,而母亲的碗里只飘着几根青菜。
“雪,快吃啊,不好吃吗?”
她湿了眼眶,把蛋分了一半到母亲的碗里。
吃完之后,母亲去收拾碗筷。她上客厅收好画架,扫地。
母亲掏出烟盒,里头空了。
母亲解下围裙,焦躁地来回踱步。
“没烟了吗?我去给你买。”
她裹紧衣服出门,天又飘起蒙蒙细雨了。
被溅湿的裤腿快要冻成冰块,她环抱自己的身体,但愿能够暖一点。
他坐在画架前,手中的铅笔转得飞快。
画纸上的静物才完成了一半。
“啪”,手中的铅笔飞了出去,掉在了地上。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向他投来,素描老师凌厉的眼神同时杀过来。他迅速捡起了铅笔,正襟危坐,拿美工刀一下一下地削笔头被摔断掉的铅笔。
不知为何想起了她。
他虽学绘画,图像记忆却不怎么好。理论课上要求记住名家作品,他总是张冠李戴,被老师好一通骂;他记人脸更不行,这会儿刚见面,转眼就能忘记,全班二十几号人,他花了小半个学期才能把人和名字对上号,几乎被冠上“脸盲”的标签。可他记得她,大概是习惯性放在口袋里的手帕被她拿走了的缘故。
手帕是前女友送的,角落里还绣着他的名字。两人和平分手之后彼此还是谈得来的朋友,一条小小的手帕没必要煞有介事地还回去,就一直留了下来。其实没怎么用,只是放着。
那个女孩有一双大眼睛,尖下巴,鼻梁很挺,应该很瘦,她身上的棉服看起来空荡荡的。
个子很高,适合当模特,他下结论。
他回过神,铅笔削得差不多。他举起笔继续之前的画作,“啪”,笔芯断了。
掉过地上的铅笔,外表看起来好好的,其实内里早就断掉了。
他从隔壁的同学那里抢来一只笔,罔顾同窗的反对意见,占为己有。
早知道不该来学校的。
好不容易天放晴了一点,学校领导们就把他们这些学生拉出来开周会。
她站在人群里瑟瑟发抖,台上的领导还在滔滔不绝地布置文艺周的任务。她一向不参与学校的活动,跟同班同学也未曾有过交情。她生病休学了一年,文化课已经落下很多,可她不想和二年级的学生一起上课,便转了美术班,她自小学习画画,美术功底不错,平常只来学校上文化课。
真是赶巧了。她吸着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周会这样的场合,他向来能自得其乐。他与同班的几个哥们,牢牢占据最后面最角落的位置,漫无边际地聊天,还有,嗯,看哪个班上的女孩子长得漂亮,品头论足一番。大多数的高中男孩都这样,权当打发这漫长而又缓慢的时光。
其实,时间还是很紧的。文艺周,两个美术班要负责所有的板报,展览的布置,美术作品的审核。班头还强制他们每人出一副能够展出的画作,简直不可理喻。好在美术二班被班头一视同仁,压在他们身上的工作被分去了一半。
他插着口袋,漫不经心地往美术二班看去。
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把下巴缩进了毛衣里,从后面看,头低着,一动不动。她真像干妈养得那只波斯猫,他摇摇头,哪里像了,她这般瘦,波斯猫都快胖成球。
她在美术二班,怎么从来没见过?
校长的讲话简直就是旧时代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她难得没什么耐心,发起了牢骚。
风贴着地面吹,如刀子一般刮得人脸颊生疼。周会在数千学生的期待中结束,人流往教学楼涌去。
她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
“嘿,同学,你也是美术班的吗?刚转学过来的?”一道男声在身边响起。
她惊愕地抬起头,看到他。
他笑得格外友好,身边的男生也帮着一块儿搭腔:“是啊,同学,以前没见过你。”
她一点都不想在这种场合与一个弄湿了她裤子的男生寒暄。
“对不起,我急着上厕所。”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他深深地觉得,自己又被拒绝了。
我没有什么不良企图啊,他反思道。
身边的男生倒有些不乐意,揪住一个美术二班的男生问:“那个女生谁啊?”
被揪住的男生挣扎了一下,面对一个比自己高上十公分的男生,莫名就有些压力,懦懦道:“哦,她叫尤若雪,新来的。”
哦,她叫尤若雪,怪不得个性这么冷。
她被分到出板报。
她带着两盒彩色粉笔,抱着一堆广告颜料,往宣传栏那边走去。
有人已经等在那里了,那个名叫刘文华的男生。她洗手帕的时候,分明看到手帕的角落里绣着三个漂亮的字体。刘文华应该是男生的名字,这幅刺绣作品不会是他的手艺,唯一的可能是女生送的礼物。她不过来上了三天课,关于此人的八卦就听到了一箩筐。
看得出来,他很受欢迎,身边也总有几个跟班。
听说被学妹们封为“校草”,在她眼里,不过是个笨蛋罢了。
“尤若雪,这边的几个字用小篆吧,楷书有点太正经。”
她懒得跟他费口舌:“随便你。”
她真不明白他的脑回路是怎么造的,男生里面像他这么优柔寡断,做什么都要询问别人意见的应该不太多见吧?第一天出了两块板报,都要被他烦死,一班怎么派了这样的人来与她合作?既然被封为校草,拜托你敬业一点,不要让人太幻灭。
她拿出粉笔写板书,他果然盯着那块黑板神神叨叨,比划两下,又摇头。她写完了大半块黑板,他才迤迤然落笔。
她旷日持久的感冒在风中加重,呼吸到冷空气咳得撕心裂肺。
他总算没有唧唧歪歪下去,让她在一旁的背风处休息,一个人完成了所有的工作。
他不是不能快,而是故意搞小动作拖延时间,果然。
她生气地抱走粉笔颜料,如当日初遇时那样,头也不回的。
这一次,他追上去道歉,言语里满是讨好。
心动,就像是无意间捕捉到想要马上画下来的景色。
结构,光线,每一样都恰到好处。
他小时候贪玩,不戴手套到雪地里玩雪。南方极少下大雪,那一年的雪却下得很大,到处银装素裹一片洁白,雪停之后,他趁着大人不注意,跑到雪地里打滚,堆雪人,和小朋友们打雪仗,痛快地玩了一场之后,手指就长了冻疮。自此,每到冬天,手就肿起来,非得戴手套遮掩遮掩,画也画得不多。
尤若雪就像他童年时代见到的第一场雪,寒冷,却诱拐人亲近。
他肿着一双手画速写,一页一页,全都是尤若雪的样子。
他手心火热,画得生动传神。尤若雪的清冷、落寞、忧郁,还有瞪着眼睛对他极为不满的样子,都被他收藏在笔端。短短一周,他画出了好几幅可以上交的作品,全都是尤若雪。
画展上展出了他的画,一个雨夜的背影。
他故意拉着朋友去看,朋友抱怨:“有什么好看的。”
他笑笑,不管。
不出意外,他的画作前吸引了为数不少的目光,等他出现,那些人纷纷把目光投向他。他带着朋友,如国王巡视领地般巡视一周,在最不显眼的位置看到她的画。她画了一个女人,画上的女人和她长着相似的面孔,女人静静地坐在窗台前,手里夹着一根烟。
满纸的寂寞。
这是她的母亲吗?
不知道怎么和他熟悉起来的。
可能是这个人虽然是个绣花枕头,但人确实不坏吧。
她的画在文艺周上拿了绘画组的特等奖,奖金五百块。她由衷地笑起来,到菜场买了一堆火锅料,准备和母亲大吃一顿。
捉襟见肘的日子过去,总算松了一口气。
没有钱的日子,那么容易感伤,心情随着天气一日日坏起来,半夜里冷醒,特别害怕自己会崩溃。好在,都过去了。
寒冷的雨天,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对待他,不觉中也耐心起来。
每天放学会同走一条路。他谈朋友,谈母亲的菜,谈干妈家里那只猫,他手舞足蹈,神采飞扬。
勉强算是相处愉快吧。
母亲的菜似乎有了进步。
他偶尔夸奖,引来母亲强烈质疑。阳奉阴违、巧舌如簧、非奸即盗。
他垮下脸,真是天大的冤枉。向父亲求救,父亲作壁上观,转移到沙发上看新闻联播。
被母亲言辞教育了长达一个小时,他被迫发下毒誓,绝不在高考前勾搭女朋友、祸害人家女孩子,男孩子也不行。
他满头黑线,难怪父亲会说“你妈就是一个磨人的小妖精”。
当然,和她的“约会”还是要进行下去的。
他喜欢和她共走一段路,听她数落他幼稚,照样乐此不彼。
快要寒假了吧,不知道会不会下雪。
尤若雪会喜欢雪吗?
她坚定地摇头。她讨厌一切和冬天有关的东西,雪也一样。
最好能开太阳喽。咳咳,希望感冒能好起来。
他揉了揉她头上的毛线帽,有种类似于宠溺的味道。
他绝对应该带着她走另外一条路的,否则不会碰上他的母亲。
毒誓言犹在耳,他很有种不妙的预感,而且干妈和那只懒猫也在。
他硬着头皮喊:“妈妈,干妈。她是我的同学,尤若雪。”
没有冲上来揪耳朵?没有冷热交替的嘲讽?他惊讶地看着母亲和干妈。只见两个中年女人拉着尤若雪问:“尤晴是不是你妈妈?”
“尤晴是我妈妈。”她点头道。
“难怪,这么像。你妈妈好吗?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一看你就想起来了。当然你妈妈,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全校一半以上的男生都暗恋你妈……”
呵呵,敢情这是老友重逢的画面,而不是“抓奸”的画面,画风突变,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连同干妈拉着无辜的“同学的女儿”回想当年。被晾在一旁的他,着实感到一股寒冷,尤若雪冻得脸都白了。
他及时地打住母亲和干妈的话茬儿,两人才恋恋不舍地放了人。
“小雪,改天和你妈妈一起来家里玩啊。记得啊。”
刘文华的妈妈和她的母亲是高中同班同学。
真是没有想到。
她缩着脖子,摸黑上楼。防盗门不知怎么回事,开门的时候声音特别响。
她开了灯,满屋子烟雾缭绕,像着了火。她被呛到,挥开烟雾,看见母亲穿着睡衣躺在沙发上。
她责怪道:“妈妈,天气这么冷,你怎么躺在客厅里,会冻坏的。”
母亲道:“你爸审判的结果出来了,二十年。”母亲神情空阔,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想说,你不过是那个男人不要了的情妇,他进去多少年,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动了动唇,没有说。这样诛心的话,她怎么可以说出口。
母亲这个样子,刘文华妈妈的事,还是不要跟她提了,她一定不会想见到老同学的。
她躺在床铺上,外面豆大的雨滴敲打着窗户,一声声敲到心上。
她想到简禎的那句话:“半生漂泊,每一次都雨打归舟。”
曾经的年少啊,全都成了尘封的旧梦,若没有遇上故人,谁还会记得,你骄傲和晴朗的样子。
她收拾了行李,准备好和母亲回她出生的那个城市。
期末作业已经上交,末尾几日课程已经向班主任请好了假。
她霸占了“校草”大人,一路散步走到郊区。
她说:“我要走了。”她照旧咳起来,脸被呛得通红。
他无奈地理了理她的帽子,说道:“车来了,上去吧,咳成这样。”
她被他推上车,坐在最后一排,透过车窗看出去。经久未露脸的太阳,突然突破云层。
她看得呆了。
心里涌上一股冲动。
她在下一站下了车,迈开腿奔跑起来。
他还在原地,围着白色的围巾,温暖地看着她笑着。
她蓦然脸红,快速的奔跑让她有些气喘。
她说:“太阳出来了。”
嗯。
明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