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想是这样想,可当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立在墙头了。对着底下借着烛光做针黹的芍药比了个噤声手势,傅明珠一跃跃过了两墙之间的缝隙,凝神瞅见道鬼鬼祟祟的影子,在屋内灯火投下阴影里穿梭。
这探头探脑的小毛贼和来欺负孤女的地痞不一样,为的大约是财。只不过,还没等院里人歇下便莽莽撞撞进来的,不知是来踩点,还是压根没把娇贵的小郎君放在眼里。
傅明珠想着又叹了口气,冬日站在高处,往衣领里倒灌的风几乎要把人冻得全麻了,还好她上来就拾了几枚碎石上来。
击瓦,哐当,似乎有人出来了,收工。傅明珠心情愉快地拍了手,下去了——有句诗怎么说来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傅小娘子事了拂衣去,惊慌失措的蟊贼被主人与管家一举擒拿,芝兰玉树的苏小郎君黑着张俊脸盯着被捆成粽子的贼,一甩袖,鼻间溢出声冷哼。
管家:“方才有人击瓦示警。”
苏沉璧:“……多管闲事!”
把贼送了衙门,这事就完了,苏沉璧却不知怎地心里存了摊线,忍气吞声捋了捋,干脆搅成一团乱麻了。他心浮气躁,面上也是不耐的,于是对着滔滔不绝说《秋水集》主人哗众取宠不修妇德的蠢儒,忍无可忍的苏沉璧直接飞了本集子上去,把人砸的晕头转向——
“她勉强还称得上一句扫眉才子,你呢!她都不屑扫你!自己不会看?”
若不是被管家拉着,苏沉璧就差没踹人一脚了。等来客在风雨欲来里哆哆嗦嗦看完后一脸羞愧,抱胸点点的苏沉璧直接把人轰出了府邸。
管家低眉顺目地站在一旁,瞅着苏郎君与个坏脾气的三岁小儿也没什么差别。这坏脾气的小儿在庭院转悠一圈终于呆不住了,他推开门,瞥了眼左侧的院落,脚步踏出,又想收回来。可收回的瞬间,最终还是踏出去了。
从镇东渡到镇西,从镇西渡到镇东,苏沉璧兜了个圈子,不知怎地又绕到了酒肆前。方才还在喝酒吃食的酒客们齐刷刷看向苏沉璧,有人窃窃私语说着些什么,苏沉璧不理不睬,径自环视一圈。
不在。
捧着木盘的小丫头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凑上来,说自家娘子上府城去了,问苏家郎君有何事,杵在原地被寒风吹得唇色更淡了的苏沉璧像是想说什么,张了口又闭了回去。
内袖的布料被拧的发皱,半晌,他道:“傅……傅娘子。”有些不习惯这个称呼,苏沉璧顿了顿:“你与她说一声。”话语到了喉间,阴差阳错换成句傲慢的讥诮:“她说我‘浮’字用的不正,我是过来向《秋水集》主人请教一二的!”
芍药懵懵懂懂把这话记了个囫囵吞枣,苏沉璧抿了唇,青着脸走了。
……他实在不想对自己说什么。
从府城打了个转,傍晚就回来了的傅明珠刚好赶上酒肆收摊。长空之上映出如山峦般或深或浅的云彩,夕阳无力地往下落着,橙黄的光晕被幽蓝追赶着,眼见就要给吞没了,忙活了会,傅明珠和芍药一同乘着夕阳,打道回府。
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小巷已笼上层夜前的铅灰,等到快要走到余晖的尽头,忽然有个拨开杏枝得见的陌上少年,立在前头。
黛色幽暗,落在玄黑的莲蓬衣上更加深沉,傅明珠停下脚步一会,有些纳闷——芍药一路上已经把事说给她听了……眼下他是还想来咬文嚼字么?
念头一晃而过,傅明珠干脆转了身,懒得理他,背后忽然有个声音叫住了她:“……傅明珠!”
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恍恍惚惚穿越了十年的岁月,又递到了她面前。树上的小儿绷着张老气横秋的死人脸向她横眉怒目,傅明珠也一时忘了,是变了还是没变。
她侧过身。
过往纷纷扬扬沉淀为一汪碧潭,陡然凝住了。
傅明珠闭了会眼,又张开。她说:“嗳。”
再识
那天打道回府,芍药瞅着傅明珠像是心情很好。
“是么?未曾。怕是你看错了。”
傅明珠打趣起自己来,总会笑眯眯地说自己天生笑脸迎人,可芍药觉得今日的自家娘子,纵然是不笑的,也比笑着自在。
原因么,许只是苏郎君说了声谢。
芍药不知道为何苏郎君会那么郑重其事地道谢——凝重的不得了,像是道谢的不只是娘子出声示警,而娘子只是淡淡一句“你已还了恩情,不必再说”,两人便没再交谈什么,回了各自的府邸。
但奇妙的很……芍药就是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娘子不肯告诉她她与苏郎君的渊源,可她也可以猜嘛,她是九年前被夫人捡回来的,那苏郎君定是在九年前与娘子相识的——九年前,娘子在京城欸!
这厢芍药在苦思冥想自家娘子的二三事,那厢苏沉璧一深一浅地回了宅院,似乎踩在云上。接近仲冬,下弦月朦朦胧胧的,苏沉璧干脆盘坐在廊下,双手伸进袖里,小老儿似的望着夜空。
他乡遇故知,他却不知是不是。苏沉璧问自己,她也许不过看在年少相识的情分才帮了他一把?人生本如转蓬浮萍,即便再相逢,中间也隔着千山万水,又有几人能做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呢?
只不过……“我的命就值百两银子?”苏沉璧嘟囔的大声了些。正如傅明珠知道他做什么,苏沉璧对傅明珠的举措也是洞若观火,只是傅明珠回他一句还是让他有些不忿——
——这也叫还清了?
神出鬼没的管家幽幽声在苏沉璧背后响起:“……郎君,容我提醒你一句,你若是再出个百两,咱们大概要拿根绳子自挂东南枝了。哦,或许连麻绳也买不起,不过院里有口井……”
苏沉璧:“……闭嘴,再说揍你!”
收到一个满是威胁的瞪视,管家眼观鼻鼻观心地手抹一拉,当了个面无表情的锯嘴葫芦。他心想你打得过才怪呢,估计连傅娘子都打不过。
苏郎君没听到旁边人暗戳戳的腹诽,听到大概也只是个白眼上去。凉风吹来,他打了个颤,又将手往袖里探了探。假山在阴影里矗立,之前慌不择路的小贼就是在山石边被逮了个正着的——他身为男子,尚有蟊贼来犯。那,绝户孤女呢?
傅明珠慢悠悠地在昏黄油灯下做着针黹,做两针便翻两页面前的书,一心二用的厉害。她漫不经心地想,苏伯伯虽说是分了户,与本家还是有几分交情在,之后苏伯伯去了,晋国公府上估计是哭天抢地把孙子接过去……算计。
院落是精致,衣裳也宽容大量地让他带了去,只是带来的护院阳奉阴违,各种克扣,反正病着的人能理个什么事呢?养病养的没个护院,没个仆役,连浆洗都是雇了婆子,是养病,还不如说是流放到这等着他死……
甭管两人如何想,该过的日子还是不会少一天,傅明珠做批的诗集抄本不知怎地逐渐在士子中流传开来——能被刻薄苛刻的苏解元看上眼,那便是真心实意的厉害了。苏沉璧年纪虽轻,在京城却是名声赫赫,他不仅是大齐最年轻的案首,也是大齐最年轻的解元。
说他倚马可待,七步成诗,还真不是吹,往日公子宴上有人为难他,要他效仿曹子建七步成诗,结果苏沉璧未出五步,已经吟出八大张纸骂的出馊主意的人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此事至今还在京中士子间津津乐道——能入他青眼的,少之又少,但他能看得上的,都是极好的。
于是傅明珠遇上借着一杯酒就来请教的学子已不是什么常事了,若是儒生态度不错,闲暇之余,傅明珠还是蛮愿意与书生们谈几句学问。
她往日虽有夫子教导,也是在后宅深院,与一群同砚相互切磋是想也不敢想的。除去幼年与……她年岁越长,越是知道,她身为女子,枷锁有多重。
虽有对傅明珠颇有微词的老顽固,傅明珠的文名却是越传越开,等到富庶人家请她入府任西席,傅明珠才有些吃惊起来。慎重婉拒了这家的请求,那一家又上门来,还是她说要照顾酒肆等到开春再谈,人才散了。
不过焦头烂额还没完,这仲冬的时日叶落草枯,荆钗布裙的傅明珠面对上门的媒人端坐微笑着,大概心里涌起的感觉叫作哭笑不得。
牵线搭桥的冰人嘴皮子利索,说的天花乱坠,傅明珠趁她不注意瞅了眼屋顶,疑心瓦片都能给她说下来。
芍药给媒人添了杯水,然后站在一边不动了。她早瞅出自家娘子心思已经飞上天际了,媒人就算把镇东的王二郎说出花了,娘子也是没兴趣的。
滔滔不绝的媒人终有词穷的时候,等口干舌燥的媒人喝完水,傅明珠温温柔柔地又满上一杯水——她父亲也算是将门出身,母亲则是博学多才的罪官之女,她真要做起姿态来,也是无可挑剔的。暗中打量的媒人心想,虽是个天煞孤星,也算配得上来提亲的人家,这笔买卖,定是要做成了。
可惜媒人的欢欣鼓舞只是片刻,因为这位温温柔柔的小娘子站了起来: “承蒙厚爱。不说我尚在孝期,便是王家郎君能等我出孝,我这边还是有些难办。往日,亦有媒人上门,我说过一句话。今日,这话还是同往昔一般。”
这话一出,鸡飞蛋打,媒人急了,傅明珠却微笑着听媒人巧舌如簧,一言不发。这小娘子简直冥顽不灵,媒人暗啐声晦气,只得离开了。
掩上门扉,傅明珠倒是神态自若,边上的芍药扭扭捏捏,还是按捺不住了:“娘子,以前有人上门提亲,你说,你只嫁‘许你和离者’,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郎君呀……”
傅明珠想,那是父亲刚走不久,她负债累累之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