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说到这里,苏沉璧从袖中摸出一本薄册来,加之酒钱放在桌上:“且容我一视。今日,我留我诗集在此,你若真有诗才,批此集理应不在话下。”
说完他也不等傅明珠的反应,苏沉璧陡然转身离去,连杯中的酒也抛之脑后了。
随着苏沉璧的离开,酒客们的议论纷纷声遽然大了许多,傅明珠没理会周围的目光,她将鬓边一缕挽到耳后,接着走到苏沉璧先前所在桌前,收了银钱,又拾起册子。
还真是要斗诗斗到底了……傅明珠翻开小册,她凝神注视着纸上的笔墨,一时半会竟仿若木雕,过了许久才笑了一笑。
有好事者饶舌:“傅小娘子为何发笑?”
傅明珠将诗集合上:“诗句有趣。”
在座的儒生心想苏解元到底写了什么内容让傅小娘子露出这种神情,顿时心里猫抓似的,几个人搔头摸脑,相对无言,想借册一阅又不敢,惹得笑声四起。
酒肆又恢复了热闹,芍药在众人的笑声和说话声中偷偷跑到了傅明珠身边。双丫髻的小丫头木盘子抵在胸口,眼珠骨碌碌乱转。仿佛觉得没人理会这边了,她悄悄道:“娘子,原来之前夫人病重的银钱是你这么寻来的啊?我刚听那群酸儒叽叽喳喳,说你是女子不务正业,诗文尚可,却也太过狂妄,苏……苏什么为芸芸学子除害什么什么的……”
这小丫头气起来竟连郎君都懒得叫一声了,傅明珠笑容深了些:“无妨。我当垆卖酒时,不也有人说我是倚门之娼,江湖之盗吗?”
她孤女一个,父死后改立女户,抛头露面来沽酒,饶舌之人多如过江之鲫,若是一一追究,岂不是要把自己活生生气死?
芍药噘嘴,见自家娘子如此心宽,也就没有多说什么。片刻,她又想起些东西来,好奇道:“娘子,既然能赚润笔……你如今为何不写诗文了?”
傅明珠愣了须臾。她忽然笑了起来:“酸儒习气吧。昔日诗作再拿到面前,我是一眼也不想看的。”没与芍药多解释,傅明珠又道:“等傍晚收了东西,你替我去苏宅一趟,把这些天苏郎君的酒钱还给他。”
芍药呆呆的应了。半晌,她忽然转过弯来,追问:“娘子,你为什么……苏郎君今天这样又是为什么啊?”
傅明珠道:“送副好名声。只不过倘若我答不上他的考题,也是没什么用的。”见又有人入座点酒,傅明珠舀了勺酒,盛在酒器里,淡淡:“投我木瓜,报之琼琚。往后他来喝酒,都不必收他酒钱。”
芍药迟疑地点了头,云里雾里地走了,傅明珠垂眸望着酒汤沉吟不语。直到再有客来,傅明珠才继续仰面微笑,招呼来客。
等到一日又忙碌完,暮色四合,芍药得了傅明珠的吩咐,去了苏宅还银钱。苏宅的年轻管家开了门,耐心听芍药说明了来意,慎重请示了苏家郎君。
结果苏家郎君收下了,又托芍药将块竹木片送到等在门外的傅明珠手上。
然后芍药就生生看到自家娘子低头盯着手心里的竹片许久,笑了笑,接着把竹木片干净利落地掰断了。
芍药:“……”
忽起的冬风吹得秃了枝桠的树木“哗哗”响,黢黑的乌鸦停在树上,三三两两地睥睨地上的人群。芍药在寒冷中哆嗦,心想自己贴身的衫子已经穿得够多的了,为什么还是那么冷呢?
鼓起勇气,芍药战战兢兢地向傅明珠唤道:“娘子……”
傅明珠端着平日的笑容未改,她将手里的断瓦残垣随意一丢,转身开了门,踏了进去。
“没别的。拐着弯骂我呢。”
芍药最后听到的,就是她玉面罗刹的娘子平平淡淡的一句怒言。
“欸?娘子????”
确识
傅明珠实在是抵不过芍药的软磨硬泡,只得一五一十把邻里打的哑谜给招了。
“他托你给我的是个串成册的竹简。草木之种有三,竹属木本,竹在上,本在下,你说是个什么字?”傅明珠有些咬牙。
芍药恍然大悟:敢情这苏郎君这是拐着弯骂她家娘子笨呢!
小芍药义愤填膺挽了袖子就要上门,被傅明珠哭笑不得地拉住了。傅明珠转念沉思,而后对摩拳擦掌的芍药道:“不必动手。芍药,你帮我带句话给那家主人。”
得令的芍药也忘了追问自家娘子和苏郎君云山雾罩里的关系,斗志激昂地扣响了苏宅的大门。
等到芍药完成任务凯旋而归,管家先生也带了苏家芳邻的话到了苏家小主人面前。初冬转凉,庭院边上的树木萧萧下,和对面的秃树相映成趣。彼时苏沉璧坐在廊下,怀里揣着个铜制的镂空捧炉,捧了杯茶在饮。
见管家来了,他翻了个白眼,将手炉转了个方向:“腐儒不见。”
管家面无表情,事实上他也从没露出过什么不一样的神色过:“是傅家娘子托人带了话。”
苏沉璧终于抬了眼:“带了什么话?”他嘴角往下一撇:“若如与往昔一般,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管家:“风月无边,一日三省。”
啜了口茶的苏沉璧“噗”一声全给喷出来了。
管家躲得快,衣袂没沾上半滴茶水。苏沉璧呛得连咳了数声,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把身上水渍擦了,像是瞄到了管家的迷惑,苏沉璧没好气地把擦拭衣裳的手巾丢到一边:“人日三,是个春字,风月去框就是虫二——”一个蠢字。
“她居然还叫我一日三省!岂有此理!”
眉头拧死的苏沉璧端起茶杯,几根茶梗飘在见底的水面上。绘着墨竹的茶杯“咚”的落到木板上,苏沉璧忽然转了首,看向院落左侧与邻里枝桠交错起来的桂树。
他凝神看了许久。
半晌,鼻间溢出一声微哼。
互递字谜的两人间并未发生什么变化,卖酒的卖酒,饮酒的饮酒,除去那日留下诗集,依旧形同陌路。
只是苏沉璧依旧在喝完酒后会放下银钱,和他说过了不收酒钱的芍药满脸纳闷请示傅明珠,傅明珠脸上淡淡,手里不停,说了句半月一结送过去。愣头愣脑的芍药望着自家娘子好一会,觉得娘子与苏家主人的关系越发的扑朔迷离了。
事实上,傅明珠也懒得理会太多。自从她接了苏沉璧的册子后,有儒生鬼鬼祟祟向她讨教诗文的,也有儒生一本正经说既然得了苏解元的笔墨就该废寝忘食研习还当垆卖什么酒的,甚至还有捧着她为母筹药也算得上是年少轻狂所著的《秋水集》来求题字的,个个都闹得她哭笑不得。
她每每白日沽酒,夜里则点了灯,提笔蘸墨作批。再次提起笔研读诗文,像是很久前的事了,更别提,为十余年前树上引经据典吵闹不休的故人批注。
直到傅明珠把做好披的诗集还给苏沉璧,仿佛不会再起涟漪的水面上才又起了波澜。
说来也不是什么才子佳人的嘉话……翻阅了批文的苏沉璧苏郎君,和大隐隐于市的傅小娘子,吵起来了。
这奇异的走向让罗浮镇上的人眼珠子跌了一地,原本以为是高山流水,再不济也是轻声细语的引经据典,哪知道一开口,竟有些舌战群儒的架势了。
两人一谈起诗批,三岁小儿都能从中嗅到股剑拔弩张,傅小娘子先前还笑着忍耐一二,说到后面,连笑也不笑了,整张脸冷得如同挂了霜雪,一刮就能刮下二两来。
“你此处批文真是谬以千里!”
“你此句写松,俗不可耐!”
“分明垂髫稚子都知晓的道理,你如今生在襁褓?”
“此处用‘绿’真是焚琴烹鹤,大煞风景,你却对此洋洋自得,真叫人捧腹!”
唇枪舌战,互不相让。吵到最后,苏沉璧拂袖而去,傅明珠冷着脸半天不说话,叫讨酒的酒客心惊胆战。
这一吵就是三天,虽是有见相同之处,都觉不妥时也磋商拟定,可这些无异于杯水车薪。每日苏沉璧呆了一刻钟就走,傅小娘子虽是恢复了往日神色,但依旧是除去酒客点酒,谁也不理。
傅明珠懒得笑的时候,总漠然心想,她苦心孤诣十三个月造出来的傅小娘子,就快被个夸夸其谈的病秧子给毁的一干二净了。
没法咽下这口气的傅明珠望着院子里的秃树,这边的树与那边的树只隔了条窄缝,一跃能过的距离。
“芍药。”傅明珠侧了脸,微笑:“家中的红枣还有剩吗?”
……芍药忽然觉得温温柔柔笑着的娘子,比不笑的娘子,还让她心里发虚……
到了第七日,酒肆已经装不下来凑热闹的人了。芍药忙的手舞足蹈,傅明珠也一边上酒一边拧着眉和和苏沉璧吵得不可开交。
枝梢上的褐尾麻雀站成一排,底下的儒生争论不休,酒客差点就没买定离手赌谁输赢了。追随苏小郎君而来的女客原本还对傅小娘子心存不满,结果两人吵到典故生僻的没边,竟然就只剩下晕头转向的份。
这日却是一刻钟不到,苏沉璧“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有儒生茫然若失,有酒客不明所以,直到有人蹦出一句“定是讲完了”,才恍然大悟。
这厢惋惜着这时日也太少、日后不能看两人舌战了,那厢傅明珠吐了口气,再说下去她也不知是什么结局了……
还是得备点大枣。
悠悠思忖着的傅小娘子坐在廊下听风音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瞥到了个黑影,趁着檐铃晃动的间隙,翻过了隔壁的墙头。
夕阳已然落下,弯弯残月上枝头,傅明珠几乎要抚掌大笑了:这年头,孤女点子扎手贼不上门,反倒欺负起个被流放到外地养病的落魄公子哥了——哪要他成天在外晃晃悠悠大放厥词,家中又没个护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