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本相(1 / 1)
两天后太后懿旨,将一部分四品以上的官家女眷接入宫中为圣上祈福。宫里有黄门和嬷嬷来接,天还蒙蒙亮,轿子就等在了宁王府的大门口。
伊烛送我上车,和嬷嬷客气地说:“郡主头次过去,劳动嬷嬷费神了。”
我看着他们石头一般毫无表情的面孔,压下忐忑,隔着袖子摸到了玉簪硬硬的轮廓。
宁王府离禁中不远,到了之后只见一顶顶精致的轿子整齐地排在侧门口,等待内侍和女官挨个检查。排到我时,女官福身施了一礼,象征性地摸索了几下,没有把我带进小屋子搜身,直接让小黄门领我去了西宫。
有几个年岁很小的姑娘哭着从屋子里跑出来,跟在我后头,脸红红的,想必从头到脚都被翻了一遍。
众人聚集在丹墀下,穿的都很素净,但掩不住秀色如云、秋波似海,在恢弘俨然的宫殿群里分外娇柔惹眼。
宫中常设一处净地给后妃参拜菩萨,养着好些女尼。女眷们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就将前头的天王殿挤满了。院子里传出阵阵诵经声,听得眼皮不住打架,白檀焚烧的气味又让我连打好几个喷嚏,彻底清醒过来了。经过重重内殿,硕大的释迦牟尼金身出现在一片攒动的发髻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们。
宦官掐着嗓子吆喝了一声,五花八门的法器刹那间轰然作响,我不胜烦躁,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掌心。
是男式的发簪,还刻着字,能看出是他自己做的,与从前的手艺相比没甚长进。慎独……他想向崔贵妃传达什么消息?还是说,这就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束发用具,一个睹物思人的小玩意?那我凭什么要让他称心如意!
我就是见不得他好。
“咳咳……”裙子忽地被悄悄拉了拉,紧挨着我的小姑娘冲我使眼色,我这才发现大家已开始跟着住持一句句地念经了,旁边把我带进来的嬷嬷正目光严厉地望着我。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滥竽充数地念叨起来,没两句就干脆只张嘴,连声音都懒得发。
说是祈福,无非就是对着香炉诵经抄经再听听宣讲,在渡慧殿里待了一整个上午,结束了以后人人累的头晕眼花,除了我。
女眷们被引到附近的偏殿里休息半个时辰,提醒我念经的那个小姑娘凑过来,好奇道:“你就是宣徽郡主吗?你长得和贵妃娘娘有点儿像呢。”
这孩子十五六岁的模样,没有长辈陪同,说话也稚气的很。
几道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一一看了回去,对她道:“是吗?不过贵妃算是本郡表姐。”
她歪着脑袋,小声嘀咕道:“这样啊……今天累惨我了,不但起个大早来不及垫垫肚子,中午还只能吃斋。”
我除了上学的那会儿按时吃早饭,就再也没能捡起这个好习惯了,到后来喝两口水就能撑到午膳。
我安慰她:“大家都一样吃素,晚上回家让厨房做些好东西。”
话音刚落,嬷嬷就走过来,低声道:“郡主,贵妃娘娘请您到玉明宫一叙。”
苹果似的小姑娘羡慕地瞧着我:“真好……”
我无奈地站起身,“贵妃娘娘也是要吃斋的。”
嬷嬷带我从僻静的小路走了几盏茶工夫,玉明宫的牌匾遥遥在望。
我向她问了那位小姐的家世,不禁汗颜——她竟然是王沅芷的庶出妹妹。因为姐姐卧病在床,家里只剩她一个女儿,加之王尚书丧妻多年,侧室又不是诰命,所以就阴差阳错被抬进宫了。
到了殿宇前,一位三十来岁的大宫女出来迎接,寒暄了一阵,含蓄道:“咱们娘娘今儿身子不好,人也惫懒些,正巧郡主来了,与她解解乏。”
意思是说崔贵妃心情不好,让我别触了霉头。
寝宫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已有数名年长的夫人坐在外间,你一言我一语地闲侃。罗汉床上斜倚一人,乌鬓雪颜,肤光如玉,懒懒地披着秋雨海棠的外袍,清雅的竹青色宫裙在榻上粼粼铺开一涧春水。
她皓腕轻舒,十指交叠在小几上,并不看我,却对那几位夫人道:“这便是本宫那郡主表妹了,许多年不曾见她,心中想念的紧,眼下得了空,便叫她过来小聚半日。”
贵妃的嗓音极为低柔,带着微妙的软糯,没有人会忍心置疑她说出来的话。
夫人们纷纷笑道:“早就听闻郡主才名,只是无缘见得。郡主眉眼倒和娘娘生的有些相似呢,到底是缘份。”
我愣是找不出哪里跟她长得像,这是新流行起来的客套法子?
崔贵妃的眼神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仿佛想起了什么不豫的事,淡淡蹙眉:“太后昨日特意将本宫唤去,说得知王小姐患病前见了郡主一面,又收到数封言辞多有抱怨的信儿,不免生疑。但思及郡主刚至京城,与王小姐并无过节,这事就当是她老人家多心了,并让我仔细招待郡主,看能不能给王小姐陪个不是。郡主好歹是本宫妹子,想来不会怨本宫多嘴。”
夫人们面上云淡风轻,还不知私下怎么编排,我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做“身子惫懒,脾气不佳。”
她缓缓从榻上走下地毯,“郡主这就随本宫来吧,有些话咱们姊妹两个在暖阁里说。改日再邀伯母婶婶们喝茶,失陪。”
四五位崔家夫人识趣地从椅上起身,捕获了新谈资,忙不迭告辞离去。
暖阁里燃着名贵幽淡的熏香,崔贵妃褪了外袍,屏退添香的宫女,站在窗前盯了我好一会儿:“我用这个理由跟你单独谈话,你若是生气也无妨。不少人都知道此事,我不愿再多一桩麻烦。”
我笑道:“娘娘不待见我,我不会放在心上。崔家让我带来的东西我会交给你,五郎叫我来玉明宫求助,娘娘答应了就行,其余的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崔贵妃拾起玲珑小剪,在一株郁郁葱葱的翠荷素上修了几刀,悠然道:“那就得了。五郎让你带了什么?我瞧瞧。”
玉簪被摩挲的温热,我拿袖子擦了擦,递上去。
她的脸色一瞬间变了,久久凝视着指尖的白玉,“这是……”
“五郎说这是穆将军的,现在给娘娘。”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复杂的表情,可她控制了得,眨眼间就恢复了沉静。
崔贵妃唇边漾起从容的笑纹,“看样子他挺在乎你。”
簪头拨弄着细长碧绿的叶子,而后直插入花盆的泥土里,戳出几个窟窿。
我默默欣赏她给兰花松土,“娘娘说的我不太明白。”
她望着被湿泥污染的发簪,莫名地道:“穆昀以前和你很亲近罢,你看,她们说我长得与你相似,也不全是胡扯。几年前我还不明白他为何偏偏对我好言好气,现在倒是开悟了。”
她的眸光锥子一般扎来,话中带了丝畅快:“幸亏我嫁进了宫,伤心的人永远不会是我。伊照,你与他那么多年交情,就没发现他不是个好人吗?”
我抬着下巴,“娘娘言语如此,可见还是不甘心的。”
崔贵妃掩嘴浅笑,“是啊,是啊……”她的声音低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不是必须知道娘娘入宫前的故事。”
她幽幽叹了口气,“所以你想打听的,是晋西郡王的谋逆大案吧。五郎那小子觉得我看到穆昀亲手做的东西会心软,任你问什么都方便了。到底是男人,想法幼稚得很。”
崔慕又被教训了一次,大概和姐姐们命中相克。
“但你与他定了亲,说来我也应照顾你。”她话锋一转,“坐吧,小丫头,我说给你听。”
莲花漏里的清水一滴滴往下淌,日影移过了长长的紫檀案。我很久没吃东西,却一丁点也不饿,连水也喝不下,好像嗓子眼被堵住了,太阳穴突突地跳。
崔贵妃的话到最后我没有听下去,因为一直在怔怔地出神,直到她问了句:“伊照,我很想知道若是穆昀没有这样做,你会不会改变对他的看法?”
她的话犹如惊雷,劈得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她继续说:“伊照,穆昀这个人在你心里的印象从来没变过,他虚伪狡诈、城府深不可测、行为超出你的理解,就算在他揭发郡王闹的满城风雨之后,你也不过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你从来没有觉得他可以不计代价地对你好,你对他有偏见。”
“我之所以跟你从头到尾地说上一遍,是因为我确实偏向穆昀,认为他做到今天不容易。他有不对,可是我希望你也能公正地看待这件事,他只是听从了你父亲的吩咐而已。”
“你和五郎就要成亲了,你不解开这个心结,就会一直念着他。我听闻他在瑶琚坊替你挡了一箭?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明白嫁进别人家门就不能再有杂念。我从前喜欢过穆昀,可现在,还不是拿着他的簪子伺候花草吗?”
崔贵妃从容地将那根玉簪从土里□□,对着光线认真看了几眼,“慎独……你跟五郎说,我懂他的意思,他们尽管放心。”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宁王殿下要我代他向娘娘问安。”
她撩起耳旁薄如蝉翼的墨发,樱唇轻启:“告诉他,陛下的伤,凶险至极。”
*
云朵遮住了太阳,天色暗淡下来。我踩着地上孱弱的影子一步步走出宫门,风有些凉,吹得我打了个寒颤。
伊烛派来盯梢的车夫把我请上车,朝王府所在的东城策马行去。我听着车顶铜铃相击的响声,心里如潮水翻涌,一波一波直冲到脑门来。
掀开车帘,闹市的人群川流不息,商贩的叫卖此起彼伏,午后日光照耀得大街小巷分外明亮,忽然在某一刻,那些熙熙攘攘的行人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世界里的黑点,匆匆地从眼前滑过,而后消失不见。
一切都是陌生而冷漠的。
我想回家。
“停车!”
我声嘶力竭地吼道。
车夫惊讶地在街角勒住马匹,“郡主,怎么了?”
我一言不发地跑进最近的店铺,大声道命令道:“不准跟来!”
许是我凶狠的表情吓到了他,他踌躇地站在店门口,竟真的没跟过来。
我穿过药铺的大堂,抓住一个打杂的伙计就问后门在哪儿,用最快的速度穿过这条街,在路边随手雇了辆马车跳上去:
“去荣晟坊九条巷栖夏园,快些!”
赶车人愣愣地重复了一遍,我急得在车厢里大喊:“两倍的钱,给我往快里跑!后头有强人追我,我要回家找我哥!”
那中年汉子眼睛圆瞪,“这还了得!”
鞭子狠命一抽,棕马撒开蹄子飞奔而去。车子极其颠簸,但心头那股压抑的郁气顷刻间散在呼啸的风里,只觉浑身畅快,整个人都要飘起来。
这样跑了不知多久,马儿打了个响鼻停下,晃动的车厢也跟着静了。赶车的热心大汉拍拍胸脯:“姑娘这下放心,咱给你平安无事送到家,赶紧去寻你阿兄!”
我摘下钱囊扔给他,“不用找了,大叔快些离开吧,否则被那些人盯上就不妙了!”
汉子道了谢,骑上马转眼就绕过了巷口。
四周寂寂的,我站在大门口,仰视着牌匾上“栖夏园”三个大字,拉起门环重重地连敲数下。
接着就是一段难耐的等待,我在石狮子前来来回回跺着脚,生怕宁王府的人找到这里,又怕待会儿变成个锯嘴葫芦,再琢磨万一记错了地址可怎么办,眼睛死死钩在拐角处,有个人进来都吓得汗毛直竖。
只求里面的人快开门让我进去!
脚步声适时响起,我面上一喜,待朱红大门从中间开了条缝,扒着铁门闩道:“是穆将军府上吗,我是——”
“啊,姑娘请进来。”
门房大爷瞅瞅我,慈眉善目地问道:“又是哪家的小姐来探望公子了?带了汤汤水水的都交给老朽……”
我回过神,“汤汤水水……补品?那个,我没带,不过我是他在叶里的故人,有事同他说,请现在带我去见他!”
老大爷拈着白胡子,自言自语,“这个也不错……来吧来吧,多多益善。”
我无语凝噎,总之是踏进了园子,乖乖随他走就好。这地方场子甚大,却不见家丁侍女之类,安静得异常。
到了一处花木环绕的楼阁,门房道:“姑娘请在大堂等候,过会儿有人来安置。老朽就先回去了。”
我压下焦虑,笑道:“多谢大爷。”
悦耳的鸟鸣近在咫尺,没有窗格的窗口捕捉到一根青翠欲滴的竹枝,黄鹂在上面扑扇着翅膀。
在厅里踱了几圈,下人却没半个影儿。我咬了咬牙,探出头望望楼阁对面朴素古雅的小屋,匾额是他的字,这应该就是穆昀在京城的住处了。他向来不喜欢繁复的装饰,也不喜欢上下楼梯,在叶里时只要没事,便独自待在卧室里不出来,十分没有存在感。
我想了想,一鼓作气冲出门,走到屋前站定,张嘴正要说话,就听见里头传来几声压低的咳嗽。
是了,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十有八九在床上喝药呢。
我驻足在门外,花了很长时间调整好纷乱心绪,下定决心一闭眼,气沉丹田——
“崔贵妃说是我爹自己让你在朝上检举他,和左相玉石俱焚的,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三年前你从慈安寺云惠住持那里拿的书信还在不在?”
“你在叶里当了三年城主,为什么从没找过我解释!”
“真的是江家在陛下面前说要保留王府故地的?你就任江从时回叶里后把你说的那么不堪!”
“穆昀!你说过我能在曲黎弄清所有事,我如今都要在京城安家落户了,你还是这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你存心的吗!”
我一口气把所有话都用力喊了出来,将脸皮抛至脑后,简直通体舒泰:
“我知道你在里面,给句回话行不行!”
良久,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我气的七窍生烟,咣当咣当地拍着门:“装不在是吧?那么大的咳嗽声当我听不见?你再不开我就踹门了!”
“吱呀——”
我的手僵在空中。
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惊恐万分地杵在门槛后,抱着堆文牍结结巴巴地道:
“对、对、对不住!小人真的不是故意要听郡主说话的!将军差某回来拿个东西没想到在纸堆里翻了半天也没找着,呛了一鼻子灰……对对对,咳嗽的是小人不是将军,将军进宫去了,大、大概晚饭前回来!请郡主重重责罚!”
尴尬欲死都不足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
那侍卫不停地弯腰道歉,差点没跪下磕头,一张大红脸在眼前晃来晃去,我几乎以为那是镜子里的自己。
“你们将军入宫了?什么时候去的?”我背过身,用广袖遮住脸,把声音放得冷淡又严肃。
“一早就去了,将军在家歇了几日,伤才刚刚好些呢,上头就下了圣旨。”
“行了,你退下吧,要走漏了一个字,也不用在这里当差了。”
侍卫喏喏应是,脚下生风地溜得无影无踪。
草叶突然哗啦啦倒了一片,我受了惊般回头,却只是风。
侍卫走时魂不守舍忘了反锁,我的手摸上光滑温凉的雕花,胳膊一伸就要推开。
“……郡主?”
我蓦然转身,石板路上多了个清秀婢女,垂首对我细细道:“宁王殿下派人来接您,请郡主跟奴婢去前院。”
他们找来了。
我强自镇定,“你是穆昀府上的人?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婢女温婉点头,“这园子是将军殿试那年商户赠的,奴婢在这里快四年了。”
我道:“请你和那些人通报一声,就说我吹了风头有些晕,门房带我来这里休息,让他们在前院等着,过上个把时辰我自会跟他们回去。”
我怕她拒绝,又补充道:“我必须留在这里,等到穆昀回来,请行个方便。”
这次回宁王府,怕是再难踏出惜泉斋半步。
婢女犹豫了半晌,“是。”
我松了口气。
她走了后,我终于能进屋中偷偷看看。房子不大,窗前的竹帘闲闲卷起,一束阳光照在书案上天青釉彩的瓷瓶表面,衬得瓶中玉兰花枝洁白耀眼。一张榻,一方花梨长桌,几把圈椅,满架的书,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物件。
目光转移到墙上挂着的画幅,我不禁睁大眼睛走近,那一刻神思剧震,翻江倒海的记忆几乎要把我淹没。
两面的墙壁上悬了四幅工笔,春华秋实,夏桐冬雪,落款印章皆是一人。
父亲刚故去的时候,我实在找不到办法养活府里仅剩的老仆,最后违着良心,靠一方货真价实的琥珀印造了许多赝品,每月去当铺卖一幅,所得银两足够开支,甚至还存了一些在过年时积德修缮城门。
修城门,送故人。
我当出去的画,此时正冠冕堂皇地摆在故人的寝居里。
天色暗得很快。
夕阳的余晖从竹帘的夹缝里透过,我背着光站在中央,觉得没有一处可以坐,可以碰。
其实我回了宁王府,或是到崔家,也是这样局促的。我太想家了,想回叶里,想一辈子都住在那儿,就算是一个人,没有父亲,没有穆昀,我也能过得很好。
“你来了?”
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寂,我蓦然抬眼。
帘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他用手指轻轻撩起垂在身前的珠串,眸光闪动,像眼里蓄了一泓湖水。
穆昀望着我,眉宇忽地舒展开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柔和而明亮的笑。
“伊照,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