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向背(1 / 1)
伊烛绝口不提暗杀之事,我失魂落魄地拿着筷子,任桌上的菜肴再精致,也没有一点胃口。
未及,他忽然起身走向暖阁,我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轻声问:“阿兄知道那些刺客是谁派来的吗?”
会不会是圣上知道了他和伊烛的图谋,趁他身边没有护卫的时候暗下杀手?
伊烛不答,回望我一眼:“别站在外面了,不怕里面血气重就进来吧。”
他替我掀开珠帘,墙角坐了个山羊胡的老大夫,正在水盆里清洗棉布。那盆淡红的水里躺着一枚箭镞,旁边有截三寸许的残箭。
软榻上趴着褪去上衣的穆昀,披散的墨发间露出苍白的脸颊。他听到脚步声,半轮幽深的眼瞳在睫毛下微微一转,眸光便落在了我身上。
我不动声色地站在伊烛身后,听伊烛平静道:“亏你撑得住,大夫说差点就穿了后心。不过你底子好,仔细养一段时日就没大碍了。”
他挥手让老医师退下,房里寂然片刻,穆昀终于低声开口:“想来是宫里那位忍不住了,他卧床许久,还是不放心。”
我的猜测得到了印证,欲抬脚悄悄离开,伊烛却突然道:“站着。”
他语气淡漠,我刹那间就出了一身冷汗。
他从未命令过我,即使想让我照着他的计划行事,也每每演得一场兄友妹恭的好戏,这时叫我不许出去,我是真不敢再惹他。
穆昀失了血色的唇角翘了起来,他的背上裹着厚厚的棉纱,衣衫不整半死不活,居然还能笑得出。
我阴沉着脸瞪他,他眼梢一动,长长的羽睫就无辜地垂下来,敛住了神色,挺秀的鼻梁还往枕头上蹭了半分。
我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这是觉得我占了他便宜?
我跟他住在一起九年都没打过他的主意!他小时候洗澡我都闯进去几遭,这时候倒装个什么劲!
伊烛直接忽略了我,对穆昀道:“你别怨府兵来得迟,一来需要避嫌,就算我在附近,也不能亲自出面,二来人多将事情闹大,之后也讨不了好处。回头我让良医正去你宅子里看看,这些天不要操心别的了。”
穆昀懒懒地抬了抬下巴,“殿下让郡主留下,就是让她听这些么。”
伊烛恢复了浅笑晏晏的态度,温言道:“阿照,救命之恩还是要当面谢谢穆君的。”
我心里揣摩了好几遍他为何要这样做,嘴上敷衍地应了:“将军伤成这样,本郡甚为愧疚,言称多谢似乎太不妥了,若良医正需要额外采购药材,本郡愿意承担全部的账。”
穆昀笑了声,眉头因为疼痛蹙起,“郡主有心。”
我除了有一个玉牒里的名号,从来没收到过月俸,住在宁王府也要靠帐房发银钱过活,说为他的伤出钱,实则还是撬王府的墙角。
伊烛看看我和穆昀,“阿照今天也累了,我这就带你回去吧。我已命人去通知穆君那名副将,过会儿楼下有车来接。”
我从穆昀□□的背上收回视线,温顺地点头。
今日也算什么都见识到了。
*
戌时浑浑噩噩地回到惜泉斋,几个侍女正在堂屋里抹骨牌抹得不亦乐乎,见我来了,只有铃兰尴尬地随我进卧室。
我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人人都过得比我舒坦,脾气不佳地例行公事,问了铃兰今天院子里发生了何事云云。
“郡主和殿下前脚刚走,崔府那位五郎的姐姐就捎来封请柬,说廿五是她的生辰,请郡主一定要赏光来侍郎府喝杯寿酒。那小厮还私下里跟我说,崔五郎也会去。”
崔莹……她上次答应在月底前安排我和崔慕见一面。
“郡主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早些上床吧,今晚别再画画了。”铃兰心疼地说。
我冲她笑笑,“看会儿月亮总行。”
窗纱透进晚风,月亮拨开波涛翻卷的云层,颤巍巍地洒下满地清辉。天上垂挂着星星,高高低低,明明灭灭,地上皓白一片,露水渐凝。
白天经历了太多,难以睡着,一个人坐在榻沿听风,和以前在叶里的小床上一样。
父亲被京城的官兵带走的那一天,我同样没有睡着。从此以后失眠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半梦半醒间会看到熟悉的影子,一开始哭得厉害,次数多了就习惯了,至少还能梦见他们。我爹曾经问我,他要是不在了怎么办,我说可以卖画养活家里几个洗衣做饭的老仆,外加寄住在家里的穆昀。他又问我会不会在他归西后把穆昀给丢出去,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房子给我就行,其他好商量。
而事实上,我亲自把他花了多年积蓄买来的宅邸烧了一部分,火势没控制好,波及到了围墙外的竹林。
穿过竹林,是开着迎春花的小路,沿着小路上坡走百十步,就能看到一座私塾,和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我把头埋在膝盖间,闷闷叹了口气。
转眼就是侍郎夫人的生辰,一大早铃兰就帮我梳好了头发,贴好了花钿,推着我到西洋穿衣镜前左看右看,最后又豪气万丈地抱出一堆衣裙让我一件件试穿。
我从小选择东西就各外困难,只盼着人家替我挑好,自己费神就头晕,于是缄口不言,等着铃兰往我身上比划。
镜子里映出颜色很淡的嘴唇,气血虚,我用力抿了抿,看来得弄点口脂了。除此之外倒还可看,蝶髻上戴了一支镂金点翠的钗子,腕上套了个白玉镯,配上藕荷色的襦裙,尽量应应热闹的景。
巳时到了侍郎府,府上正紧锣密鼓地准备宴会。门外停的轿子不多,清一色粉油壁雕花窗,里头装着世家女眷。
宅子不大,布置得很是精致,酒席摆在佳木葱茏的花厅里。我数了数,一共不过二十个小姐少妇,年纪都不大,携着各自的礼物来给崔莹过生日。
崔莹图省事坐在寝房里,这些人应该全是与她交好的,她才不怕怠慢。侍郎夫妻低调和睦,府中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从门口到后院耳朵都要被恭维声磨出茧了。
但官宦之家,做到这一步着实不易。
走在廊上,一个垂髫小侍女对我福身道:“夫人在房里等着郡主呢,奴婢这就带您去。”
铃兰自告奋勇要去花厅和别的侍女混熟打探消息,我叮嘱了几句,就跟着小侍女七弯八绕地往卧房走。
还没到敲门通报,房门就一下子开了,崔莹娇艳明媚的脸庞探出来:“阿照来了呀,快进来。”
她一把将我扯了进去,摇着我的手问:“我这身裙子怎么样?”
我自是连连称赞,她一面嗤笑,一面弹着我的额头,高声道:“小五!”
珠帘后崔慕正坐在梨木桌旁,低头注视着一个明晃晃的首饰盒。他闻声抬起眼,见我站在帘子外,微窘了片刻,啪嗒一下关上盒子站起来:
“郡主。”
崔莹牵着我走到桌前,“你关什么啊,让你挑个坠子磨磨蹭蹭的。”她抱起盒子,“姐姐去花厅了,你们两在这儿好好的。”
崔慕僵着脸:“要去快去。”
“阿照一会儿直接过来就行,我叫人给你送饭,你待在房里,不许乱跑。”她说完,笑着瞥了我和崔慕一眼,脚下生风地掩了门出去。
崔慕有些歉然地对我说:“她总是这样,郡主不要在意。”
我嫉妒他有个姐姐,不开心地道:“没事,公子快坐吧。”
我们在桌子的两头坐下,“劳烦公子一趟,实是有些话不得不和公子说。”
崔慕从容地添了盏雨前茶,用手指推到我面前:“家姐生日,本就该来。”他对上我的眼睛,“况且崔某也有件事要拜托郡主。”
我压下吃惊,“公子请先说吧,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
他突然忍俊不禁:“……我们真是奇怪。下月才成婚,现在就开始互相麻烦了。”
我呵呵两下,洗耳恭听。
“崔某这里有样东西,需要郡主带给贵妃娘娘。”
他从袖袋里取出一根簪子,通体用白玉雕成,簪头升腾霭霭流云,晶莹如雪。
我一眼看到上面刻着两个工整的小篆:慎独。
“穆将军的字。”
“是。”
崔慕简洁利落地道。
我有些后悔在他面前脱口而出,他倒没有避讳,继续说:“进宫会有女官搜身,除非宗室。郡主只需交给贵妃,她不会向你询问。”
他加重了语气,分明是不想让我有所询问。
这已经算是私相授受了吧,穆昀什么时候认识崔贵妃的?
我忍不住道:“穆将军做的簪子,通过公子带给贵妃娘娘?”
崔慕饶有兴趣地望着我,目光却是极冷静的,“听说当年在叶里,穆君和郡主青梅竹马?”
“公子原来这么想。”
他笑笑,“伊照,我总有责任了解。”
我什么话都接不下去,不自然地说:“至于我想从公子这里打听的,是三年前我父亲到京城后朝堂上的动向。如果公子那时得到的消息与邸抄上的公示有出入,请告诉我。”
我语气恳切,他沉吟一刻,直视着我说:“我那时虽在京城,却并不比你在叶里听到的多。郡王被押送到京城就立即下了昭狱,左相家同时被抄,外人看来的确是两人勾结。你问我内情,我不能给你明确的回答,”他顿了顿,“但你不妨去问贵妃娘娘,据说下旨当日,圣上是歇在玉明宫的。”
我盯着清澈澄碧的茶水,点头低低道:“我明白,多谢公子了。”
“伊照,我可以同你说这种隐秘,是因为我下月廿六就要把你从宁王府接回家。”
崔慕淡淡道:“你来京城之前,就应该预料到他们给你安排的前路,赐婚这桩事谁也改不了,无论你意志如何,都不能让崔氏在京中失了颜面。我不管你是否对我满意,也不管你曾经待见过谁,只要你能将心比心,我会给予你最大的尊敬。”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耐心到极致,高门贵胄骨子里的高傲从来容不下别人践踏。
“我的确曾经打算从京城找机会回叶里,可是我现在不愿走。无他,没有条件,没有理由……我不想一辈子都蒙在鼓里,比起寄居宁王府,我以为公子至少能允许我像现在这样说话。”
崔慕没有生气,凝视我许久,道:“我至少不会允许任何人在我面前欺侮我的未婚妻子。”
我侧过脸,眼眶险些一红,“……那天,我很感激你替我解围。”
崔慕摇摇头,“举手之劳。倒让你看了我们崔家人的笑话——不过姑姑也不能算是崔家人了。”
他颇有些意味深长。
外面蓦地响起叩门声,崔慕无可奈何地道:“进来!”
崔莹换了身湖蓝的裙子,挽着银粉攒花的披帛,描了一双秀长蛾眉,抬抬手里的首饰盒:“我把这个放回来。小五,你没欺负阿照吧?”
她妙目轻睨,崔慕好像快受够了,毫不留情地拆穿:“下人都瞌睡了?你换个借口吧!”
崔莹叹了口气,抚着南珠耳坠转身往外走,“真是伤心……”
我瞧着崔慕黑沉沉的脸色,赶紧对他说:“表姐是怕我说错话,惹你不高兴。”
崔莹立刻反驳道:“我已经被这孩子惹得很不高兴了,阿照,你同我去后院,我们不给他留饭了。”
她煞有介事地看着我,我笑了笑,抛出几个字:“这怎么好。”
崔莹不知有没有听到我们的谈话,她越对我热络,我就越不安。她想看我维护她弟弟,我却无法做到她期望的那样。
果然她微有些失望,朝崔慕哼了一声,拉着我跨出门槛:“阿照比别理他,还是你懂事……想当年你住在崔府的时候,我还翻了墙过来带你玩呢。哎,你不记得了吧。”
我记不清五岁前和母亲住在崔家的光景,她絮絮叨叨的话语间甚是怀念,我默默听着,突然发现自己丧失了完全信任一个人的能力。
“记不得了。”我喃喃道。
崔莹停住步子,那一瞬她看起来想说点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谢谢表姐。”
她明丽的笑容淡了下来,“阿照,我把你当亲妹妹,你不用跟我说谢谢或者抱歉。”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宴会上大家其乐融融,小姐们使出闺中学习的各样技艺,又是弹琴又是作诗,崔莹坐在上首,把八面玲珑四字诠释得淋漓尽致。我觉得自己下辈子都学不来她的收放自如,那礼部侍郎真是三生有幸。
酒过三巡,有位小姐凄声道:“方才提到王家妹妹,她真是可怜,江家如今成了这个破败样子,她不但没了着落,还生着病……”说完便在席上哭起来,旁人怎么劝也劝不住,妆弄得一塌糊涂。
这年头心地纯良的姑娘不多了,我和她坐的近,正要安慰她,不知是谁无心冒出一句:
“据闻沅芷出疹子的前几日去拜访过郡主,郡主当时有察觉她身子不好吗?”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我身上,我清清嗓子,道:“本郡和嬷嬷都未发觉不妥,还送了她一串菩提珠子呢,没想到她回去就……”
出疹子?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那天她走的时候有点咳嗽,第二天来要江从时的信,咳得更厉害了,袖子下也发了一片红色的疙瘩。
“你们不晓得,传是传重病……”另一个鹅黄衫子的小姐用团扇掩着嘴,“我小时候家住她隔壁,听阿娘说她就近不得猫狗家禽,不然就会咳得几天下不了床,背上也痒的不得了。她多半是不小心碰了什么带毛的畜生,尚书大人正好可以用这个理由退婚。”
纵然江从时被指为逆贼,王尚书也不好立马翻脸不认人,退婚是肯定得退的,这时宝贝女儿身子有恙,可不是天意?
我心事重重,无暇腹诽尚书虚伪了,因为我屋子里正养着一只卷毛畜生,很可能就是罪魁祸首。
那天我似乎把小狐狸塞进袖子里了。
……都是穆昀的错,没事猎什么狐狸。
宴会结束已是申时,崔莹要留晚饭,被我婉拒了,于是就让崔慕从侧门送我上车。
我想了想,还是掀开车帘对他道:“我会把东西带给贵妃娘娘的,公子放心。”
他似笑非笑,“也许她一看到簪子,就什么都告诉你了。”
我不由自主地问:“贵妃以前和穆昀很熟吗……”
崔慕不假思索地道:“也不算太熟,不过祖父起初考虑过不让四姐进宫。郡王尚且对穆昀有恩,他都能为一己之私不念旧情,其人城府太深,我们不值得把一个嫡女浪费在他手里。”
他扬起嘴唇,“郡主现在对我们知根知底,却让崔某放心。”
我皱眉,明明是他先说的,我只要他回答一两个字就好。
崔慕打下车帘,“下月见。”
车夫的马鞭在空中甩出呼啸,车子飞速向前驶去,我再朝窗外看时,侍郎府的房檐已隐在一片迭起的瓦片之中了。
崔慕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晚上我不出意外,又失了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