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樊笼(1 / 1)
伊烛立在窗下的阴影里,锦衣缎袍,眉心的朱砂痣光华流丽。他微微勾起唇角:“阿照和住持说完话了?”
我僵着脖子点点头,穆昀在一旁露出看热闹的神情。
伊烛从容道:“宫中人丁稀少,下旬太后将召女眷入宫为陛下祈福,阿照正好可代我们问候贵妃姨母。”
崔贵妃获得的消息更加可信,他丝毫不避讳地把我算入了他的阵营,想要我去确认陛下的情况。
我点了点头。
穆昀道:“现在左右无事,殿下不如就近带郡主游玩一番,城南景色甚好,过了时候就看不到瑶琚坊的樱花了。”
伊烛微笑道:“出来就是为了带阿照到处看看,穆君有心。”
穆昀在慈安寺门口离开。我沉默地跟在伊烛后面,他扶我上车,突然道:“阿照,我突然后悔把你嫁给崔慕了,明明有更好的人选。”
原来是他让崔氏请婚的。
我早就不对他抱期望,听到他轻柔的语气,仍打了个寒颤。
“若不是我和穆昀有同袍之谊,多少了解他的习惯,还真不敢把这么大的事托付给他。你不喜欢他在情理之中,我顺了你的意选了五郎,你莫要让我失望。”
我不知如何作答,默然地跪坐在车里。窗口纱帘卷起一丝春风,吹不散心头阴霾。
瑶琚坊是乐坊,此时晚樱开的正盛,街前巷口俱是看花人。我们在扶桑亭前下了马车,徒步沿着细若丝带的溪水朝一片花海里行去,清香幽淡,皓粉融融,宛如走在绵软的云中。
叶里没有这样娇贵的花,我也从未见过书上描述的花开动京城的景象,如今近在眼前。
伊烛一路尽职尽责地为我介绍,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一边听着,一边盘算着该怎么说服他去附近那家当铺。
之前向铃兰询问了地点,偷偷拿了支卷轴放在车厢里备用,此时我生怕打断了他看似兴致勃勃的讲解,戳破他温柔恬静的表相。
我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再找机会见江从时一面。我执意要当面问他,就算没有得到答复也罢,总之是做了努力。按云惠的意思,崔氏和父亲当年放在禅院里的物证有联系,伊烛身为其独子,肯定多多少少清楚,我实在不敢光明正大地直接追查,只能旁敲侧击。
当年崔氏能谋害阿娘,今天伊烛就能把我推到刀尖上。
经过一株绯红的樱树下,行人骤然多了起来。前面是京城闻名的酒家和客栈,门外停着一排马匹。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指指街角的典当行:“阿兄在这里等我好么?出来时带了一幅画,知道这里有叶里那家当铺的总店,所以今日正好把生意给结了。”
他问道:“什么生意?”
我有些窘迫地把小卷轴掏出来:“这几年家里的用度,都靠卖画撑………我和老板说是爹存下来的古画,其实都是我私底下临摹仿造的。我和他们赊了账,欠着他们一幅,马上就不在王府住了,总不能留下把柄让人对五郎指指点点。”
伊烛忍俊不禁:“阿照和我说一声,替你赏给那老板几片金叶子也就是了,何必非要麻烦这一趟?你一个女孩子,这些事交给我来做就好,我们也是你娘家人。”
顺的还真快。
他又好奇道:“早听说阿照擅长作画,没想到竟能瞒过当铺的眼睛。可以给我看一眼吗?”
我环顾周围,把他带到樱花林里,红着耳朵悄悄展开卷轴。
那是我临摹过不下三十次的山水,特意在玉响阁处理完,贴身带在包袱里。我拉开一大半,露出数座青山和霭霭云烟,伊烛赞叹一声,握着我的手,不容抗拒地一展到底。
他盯着画,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遍,确认没有可疑的地方,抬眸对我道:“我陪你去吧。”
我摇摇头,“我戴着幂篱不要紧,但阿兄是宁王殿下,不可以进这种地方……万一被认出来,别人要说王府闲话的。”
不等他开口,我露出一脸如释重负的笑:“阿兄在门口等我?我交完了画就遛,总店不比叶里的分铺,要是被掌柜看出什么来,就得靠阿兄善后了。”
伊烛把钱囊和腰上的玉佩放在我手里,“那就给他们看这个。我先去润景楼订个雅间,晚了就没位置了。车夫在这,你一会儿直接来酒楼前柜拿玉佩找我。”
我乖乖点头,“我很快的。”
走到当铺门前,即使隔着一层幂篱,都能感到背后的视线。我站在门槛里,对他挥了挥手,他方才转身离去。
车夫找地方停好了马,代替他站在正对大门的位置。
“姑娘有什么需要当的?”
屋里已经有几个看瓷器的顾客,老掌柜从屏风后绕出来,目光落在我手里的卷轴上:“字画?”
我微微提高嗓门,“老主顾了,能否打个折扣,京外的分铺都是——”
顾客们纷纷转过脑袋竖起耳朵,老板连忙道:“请借一步到里头说话。”
当铺开在瑶琚坊,煞有气派,从外面看起来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
隔间里老板给我添了茶水,我压低声音:“劳烦行个方便,我想见……”
“老陈,你们这儿东西怎么少了这么多?”
我刹那间住了口,心中五味陈杂。
太巧了。
他也呆了一瞬,回过神来,惊喜道:“伊照?”
江从时穿着绣纹繁复的官服站在我面前,清秀眉目间有了些大理寺少卿的威严,对老板说:“出去吧,我们在里面说会儿话,你去外面看店。”
我扯下幂篱和画一起放在桌上,径直走入里面的屋子,他急切问道:“你现在才来这里,可是出什么事了?崔家和宁王对你好吗?穆昀可有为难你?”
屋里摆满了形态各异的紫砂壶,炉子上的火刚灭,一缕茶香袅袅地散在空中。
“你退了王家的婚?”我走到窗边,疏朗的光线洒在他脸颊上,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王女郎重病,父亲正在考虑这件事。”
我冷冷道:“那么你做少卿,也是你父亲的打算?”
他唇边的笑容猛然消失了。
“用晋西郡王的物证,求左相大人提拔换取如今四品之位,也是江御史的吩咐?”
他脸色剧变,“伊照……”
“江从时,你可以对我说你没有做过。”
一室沉默,街上的人声马嘶格外喧闹。
良久,他伸出手,到了半空又颓然垂下。
“你给我一个答复。”
“是我。”
他极快地侧过身,“和父亲无关。”
我走近了盯着他漆黑的眼,“理由?”
江从时握紧拳头,声线僵硬:“没什么理由,我不想进翰林院,不想看着穆昀高我一等,不想他……”
他的眼神骤然充满了痛苦,凄惶地望着我,从唇间挤出两个字,“阿照……”
我只觉胸口一阵气闷,“闭嘴。”
“阿照!我不想让你嫁给他!”
我抖着手抄起卷轴朝他脸上砸去,浑身都在颤:“你以为你是谁!我瞎了眼也不会看上你这种人!我爹欠你们什么了,你们有多恨他才会说他谋逆造反?江从时你做了这种事不会良心有愧吗!”
他的额角渗出血痕,听到最后忽地眸色一厉,抓住我的手腕:“伊照!你真以为你父亲是单纯无辜的吗!若是他安分守己乐天知命,又怎么会让我爹抓住把柄告诉左相!我是对不起你,可你也看看晋西王他做了什么?大家各为其主各取所需,谁都不想丢了性命,谁也不愿功亏一篑!伊照,我江从时对天发誓,三年前从你父亲旧居搜出的物证有一半是假的,我江家为丞相鞍前马后,他做了什么我们都一清二楚!”
我踉跄一步靠在墙上,“江从时!”
他紧紧捏着我的手,“不管你信不信,我再也没有真话对你说了。伊照,该换我来问你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用力抽回胳膊,背后的冷汗粘住中衣,“那封信我给伊烛了,你别想要回来!”
他神情凝重地松开手指,“你给宁王了?”
我贴在角落里,腿不住地发软,咬牙道:“是。”
江从时不知想到什么,眺望窗外,眸中竟划过一丝放松。
“伊照,”他扬起嘴角,“你在骗我,是不是?你不信伊烛,连当他的面见我都不敢,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他?”
他顿了顿,“你从王家拿到了我的手迹,他们不会让你现在还安安稳稳地住在宁王府里,王尚书没有派人找过你吗?还是说他们故意要让你知道?”
我冷冷道:“你清楚自己的凭据在王尚书手里,难不成这是你们江家联姻的诚意?王沅芷确实阴差阳错把东西给了我,她也确实来要了,可我不乐意就这么还回去。原先你欠我一个解释,眼下既然坦言,我已无话可说。江从时,我们以后若是再见——”
他突然捂住我的嘴,轻轻道:“别说话。”
我用力拉扯他的手掌,眼泪哗哗落下,呜咽着挣扎。他幽黑的瞳仁里没有光,定定地凝视着我,仿佛回到了过去。
一瞬间我想起了很多蒙尘的旧事,当某天他不再欺负我,并陪我慢慢从学堂走回家,那一刻我觉得如果有个哥哥,就该是他那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穆昀不再是温润如玉的右相公子,江从时不再是玩世不恭的江少卿,父亲也不再是记忆里悠闲散漫的郡王。
沧海桑田,不过一念。
他半携着我往外走,“我们以后若是再见,就装作谁也不认识谁吧。伊照,你看,我没有太把你放在心上,你呢,也可以恨我,想法子让我还债……下次,我就应当叫你一声崔夫人了。”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一字字戳在我的心脏上。
我不得不跟着他来到隔间,抹了把眼睛,却发现外面空无一人,只有我抿过一口的茶水安静地摆在桌上。
刚才的几个客人不在,当铺老板也消失了。
江从时的脸一点点褪去血色,朝前踏了两步,面对着大门。
他挡在我面前,身量太高,看不见街上的景象,却蓦地听闻一阵破空的鸣镝之声,响彻云霄。
随即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奉齐王千岁之命捉拿逆贼江从时!里面的人听着,放下兵器出来,否则格杀勿论!”
我忍不住重复道:“逆贼?”
江从时做了什么事,被扣了这么大一项罪名?
我下意识离他远了几尺,只见宽敞的街上密密麻麻多了几十名士兵,举着五城兵马司的旗子,前排的人拉开短弓,银光冷冽的箭已搭在弦上。
江从时走下石阶,高声道:“尔等奉谁的令?齐王殿下两日前去樟州巡视,至今未归!捉拿四品朝官必奉陛下亲谕,尔等无凭无据,信口栽赃,真当无人弹劾兵马司?”
士兵分开一条道,一个黑衣劲装的身影徐徐从当中脱出,手持弓箭,腰佩长刀,淡淡道:
“奉我的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