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栴檀(1 / 1)
直到戌时过半,所有人都从惜泉斋走干净,我才加燃了一支烛火,将那封薄薄的信件放在火焰上。
烧焦的气味窜进鼻尖,我不想看里面的内容,就让它化成灰烬,死在火里好了。王沅芷毕竟把把柄交给了我,这个人情我没办法报,以后一切都随缘吧。
小时候在学堂里,江从时经常欺负我,懂事后就好些了,却把挑衅我的劲头放在了穆昀身上。我怕穆昀,放学后总和江从时一起走第一段路,到了岔路口飞快地跑回家,背后跟着窃窃私语。
他们认为和穆昀这样美丽聪慧的孩子可以亲密接触,是莫大的幸运,而我宁愿和其他任何一个孩子待在一块儿。
“郡主,郡主!”
我手一抖,信掉在了地下,“什么事?”
铃兰不好意思地道:“郡主没睡吧?采薇想和我们抹骨牌,我才想起那盒子丢在书架上了。”
我抱着大盒子,从门缝里塞给她,“明日让她躺在床上别当差了。”
我瘫在床上,差点没把手给烫伤,信封烧掉了,还留着写满行楷的焦黑信纸。
我盖在眼睛上看了看,是江从时的字迹没错。
“丞……”
我像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手指拂过卷边的纸张,不可置信地默念那几个字——
“丞相大人钧启。”
自右相抄家后,大昭哪里有第二个丞相!新帝废相三年,权分六部,如今朝野上下再无十年前一人只手遮天的景象。
钧启这两个字写的如此私密,一般放在信外,其中必然有猫腻。王沅芷说她是让人偷拿来的,她既知晓我们的约定,就应该看过其中的内容,可眼下这东西显然不是她说的那封。
火漆已损,谁知道写给城南当铺的信是被她今早拿错了,还是被有心人调包了?
我抽了口凉气,幸好没烧,要不然这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江从时那张灿烂的笑颜浮现在脑海里,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如同从前。
不复从前。
夜已深,我把头轻轻靠在床角的立柱上,雪狐用耳朵蹭着我的下巴,低叫了几声。
水漏嘀嗒嘀嗒地响,时间在流逝,全身的血液也一点点凉了下来。
三年前大理寺新晋的少卿大人,满朝皆称赞的大昭榜眼,竟是靠着左相私下里的提拔才风光无限。
父亲信错了人。
这是一封答谢的信,明明白白地写了河西道监察御史如何在紧要关头密报左相,说正在抗击狄戎的穆昀和远居叶里的晋西郡王为报旧仇,制造丞相与金吾大将军通敌的假象,并附上了物证。左相大悦,令御史考满回京,并破格提拔了他初入宦海的儿子,一家荣宠甚佳。
大昭立国百年,头一次出了个未及冠的正四品官员。
我捂住眼睛,泪水被压了回去。难怪王府故地保留得这么容易,难怪父亲入狱也没有牵连到我,我托江家在京中融通关系,他们若是想保全自己那副善良耿介的面孔,堵住别人的嘴,必定竭力求一求皇帝,让我也感恩戴德。
当初江从时跟我说宗室不振,陛下怜悯,现在想来真是天大的笑话。
江家何必费这么大功夫瞒着我?伪造假证,我爹一介闲散郡王,为何在多年后才选了这种最容易遭人诟病的方式?
处处都说不通,但捏在手上的这张纸,货真价实,字字诛心。
江从时起初答应带我回京,应该也只是想让我回京的其中一人而已。我不知道还能不能重返叶里,那个平静而安宁的小城。离京的希望被这封信毁的彻底,我要在这个我不喜欢的地方久居了。
我缩在被子里,抱着狐狸取暖,白色的卷毛被弄湿了,它不舒服地抬头望着我,我擦掉眼泪,突然心里一冷,把它从床上扔了下去。
江家也好,穆昀也好,既然今日多了个契机,那么就不能白白浪费。我爹之后为什么变成了左相同党被穆昀一网打尽,为什么穆昀能得到允许带兵回京,为什么江御史还能屹立不倒,都是我要从头开始弄清的。
穆昀问过我真的觉得江从时是好人吗,我那时只是单纯地与他相比,现在蓦然发现大家谁也别说谁,只是他更狠。在曲黎他们见了一面,凭穆昀的能力,应当是知晓他所为的,他恨江从时,却没在我跟前点破,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看来王沅芷是不能不再请一次了,她这封信拿得太简单,太凑巧。
翌日我正写着请帖,采桑忽地冲进来,道:“王家小姐已到前院了,说让郡主快点出来,不然她就要带人闯入惜泉斋了!”
我放下笔,撕了帖子,“不出来,让她闯。”
来的正好,不知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王沅芷进堂屋的时候,我正坐在官帽椅上闲闲地喝茶。
她面色苍白,汗珠从额角滑落,刚开口就是一阵猛咳。
我挥手让她们都退下,将王沅芷带进卧室,若无其事地问道:“王小姐来本郡这里,有何贵干?”
她突然抓住我的衣襟,哑声道:“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把信还给我!”
我推开她的胳膊,无意间看到绯红的衣袖下露出几粒疹子。
“烧了。既事关本郡名誉,留着岂不是个害处?”
王沅芷牢牢盯着我:“我从江家得到这封信后就交给了我爹,放在书房里,昨晚他得知丢了另一封信,将拿错信封的侍女打个半死。郡主,我什么都说了,请你也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姑娘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我还是一句话,对你们来说,烧了最好。江家和王家联姻,这种东西留在手上,可不是个把柄?”
王沅芷花容失色,跺脚喊道:“我怎知你说的是真话!”
我冷笑一声,“姑娘若是聪明,今日就不该来,让我清楚尚书大人原来别有心思。说实话,我也怕你们散播江少卿和我的流言,大家各退一步,互不挑衅,你觉得如何?”
王沅芷睁大的眼里蓄着眼泪,突然呜咽道:“我不拿回东西,小桃会死的!郡主,你得跟我回府一趟!”
我挣脱衣袖,“对不住,我现在不相信你们任何人,只能保证守口如瓶。王小姐,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做事前别那么莽撞。”
她将手帕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红着眼睛道:“伊照,记住你说过的话。”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几天后,传来王氏嫡女重病卧床的消息,城中风传江御史家要因此退婚。随之而来的还有件天大的事,圣上龙体有恙,已罢朝一旬了,国事皆交由齐王打理。
齐王乃是陛下一位王叔,因懦弱无能而躲过了左相对王族的迫害,监国亲王庸碌如此,京城百姓怨声载道。
伊烛破天荒回了王府用午膳,崔氏很是高兴,让下人们在花园的假山旁摆了满满一桌山珍海味。
我默不作声地舀着碗里的冰糖燕窝,听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笑风生。伊烛最近越发忙,少有回来住的时候,秀雅出尘的脸庞也瘦了不少,但眼神比原先更湛亮。
那是意气风发的目光。
我看着他,就想起了从前的穆昀。
“阿照,我去漠北参军了,别想我。”
我从来没有想念过他,但那双锋利的眸子一直刻在心底,延续至今。
我害怕这样令人不安的目光。
“阿照喜欢京城吗?”
我“啊”了声,“不太喜欢。”
伊烛颔首微笑:“喜欢叶里还是曲黎?”
我想了想,答道:“曲黎吧,比叶里繁华,却没有帝都拥挤,还有天下闻名的造像师造的佛像。听说上元节寺庙香客如云,德高望重的僧人开坛论法,富户还有斗像,非常热闹……”
崔氏拉着儿子的手,“说到佛像,郡主下月就要成亲了,按我们的惯例,待嫁的姑娘都要抽空去慈安寺祈福。阿烛,你做哥哥的别只顾着公事。”
伊烛心情格外好,挑眉看我:“阿照下午有空吗?我正巧不用去官署,你来这么久,我还没带你好好逛一次京城呢。”
我翘起嘴角,笑得很开怀:“绝对有的。我想去城南、金鹊桥、扶桑亭、瑶琚坊,还想带上小狐狸,行不行?”
崔氏鄙夷地拾起牙箸,伊烛好脾气地一一应了:“行,只不过不能在家用晚膳了。”
“没事,多谢堂兄。”
*
未时艳阳高照,马车驶过了巷口,停在一群庄严肃穆的庙宇前。
香烟从院子里袅袅地飘出来,檐下水缸里的睡莲含苞待放,意蕴宁静。我随着伊烛边走边赏,今日香客不多,不用排队便可以进主殿参拜。
在大雄宝殿里上了三炷香,我虽然不大信佛,却还是认真请求佛祖让事情能有转机,眼下到了这个份上,也只有自己心里清楚有多不安。
伊烛耐心地在院子的桃树下等我,脚下的卵石砖落英缤纷,仿佛是下了场花雨。
路过的姑娘们忍不住悄悄往这瞟,他面不改色地微笑道:“我带你去见见云惠法师吧,他难得在禅院里会客,我们可真来对了时候。”
似乎是个名气很大的僧人,我有些踌躇:“我不怎么懂这些……”
伊烛了然道:“这位法师精擅术数,在京城远近闻名,让他看看相也好。”
我跟着他跨进后院,小声说:“总觉得面相看不出什么,佛家讲表彰名相,相由心生,但人是可以不要脸的。”
伊烛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回头望着我,“阿照……”
我叹道:“既可以不要脸,也可以没有心,所以世上才会有那么多表里不一的人。”
他的嘴角轻轻抿着,扬起广袖,“跟我来吧。”
静室掩映在苍翠欲滴的古柏间,井旁架上的白蔷薇迎风攒动,暗香幽浮。
正要进去,门却突然从里面开了。我站在伊烛背后,那人的目光穿透了层层屏障,落在我脸上。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郡主也来拜访云惠住持?”
穆昀清清静静地站在石阶前,一身素色的衣袍,乌发如檀,色如冰雪。
我颔首不答。
伊烛道:“下月廿六崔五郎前来迎娶堂妹,穆君有耳闻吧?今日本王带她来行京城里的故例,出阁前抽上一签,讨个好运。”
又向我道:“阿照,我和穆君在前面的厢房里说会儿话,你直接进去见住持就可以了。”
“嗯。”
我敲门进去,满屋白檀香味扑面而来。一尊半人高的释迦牟尼木像前,坐着位闭目盘坐的老僧人,长长的白眉,瘦削的脸颊,面貌慈祥。
他双手合十微微倾身,和蔼道:“檀越。”
我在蒲墩上坐下,行了一礼,“云惠大师。我自西北边陲来此,京城繁华,心中不胜纷扰,不知何以淡然处之。”
他仍闭着眼,“檀越不是来让老衲解签的?”
“兄长说您擅长看相。”
他笑了,“我看不见。”
我惊讶地盯着他凹陷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道:“我听说世间看不见的人其他四感都特别敏锐,住持是通过别的方式了解我们这些香客的?”
“十年前老衲确实给人看过一阵子面相,以致于得了果报,这双眼就再也不用了。如今虽然应众生所求,看的是相,却自然不是面相。檀越不妨伸手。”
我把右手给他,苍老而布满皱纹的手指在掌心一扫而过,“一善念者,得善果报;一恶念者,亦得恶果报。大师纵然窥得天机,但离这样的果报还尚远吧。”
僧人一笑,温声道:“檀越肖似令尊,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我被震住了,“大师见过家父?是堂兄告诉您……”
“不,不是宁王殿下。”他轻宣佛号,“是方才那位身上血气甚重的檀越。”
穆昀?
我额角一抽,他跟住持说我要进来?他要干什么?
“观这手相,檀越不习惯藏住心事,想必在京之日十分想念西北。”
“大师还请直言。”
云惠慢慢道:“老衲受人所托,如果有一日见到郡主,便向郡主说出实情。”
我收回右手,静待他继续。
“王妃出阁之时,也曾来拜访老衲,等到第二次来,郡主已然五岁了。晋西王爷是老衲故交,十三年前的春天他从朔方回京,恳请老衲在这所屋子里为他保存一样东西。上巳节王妃和族姐为国公祈福,亦踏足禅院。崔夫人离开之后数天,老衲发现这双眼似乎不大好使了,一旬之后,竟传来了王妃逝世的消息。”
他依旧淡笑着,我听得毛骨悚然,“哪个崔夫人?”
云惠不答,反道:“眼下提起这些旧事,绝非本意。老衲虽恐郡主被雠隙蒙蔽住心神,却宁愿相信王爷这些年教导郡主的成果,所以如实向郡主道明。”
我双手合十一拜,“大师有心。我只问您两件事——家父放在寺里的东西是什么,那位崔夫人是谁?”
云惠叹了口气,“再妄言就是犯口业了。王爷带来的乃是几封手书,启件人包含丞相与金吾将军数个,牵扯朝事,老衲并未察看内容。至于王妃族姐,正是郡王胞弟、镇国将军伊檀的夫人。”
暖阳疏疏漏进陈旧的窗格,春光明媚,佛前森冷。
良久我才低低开口:“那几封手书应不在了吧。”
他的手虚虚往佛像一指,“原先放在那里,三年前被人拿走了。郡主若有意,可自去询问刚才那个年轻人。老衲知道的都已说完,只望郡主能早日解开心结,不负王爷一片苦心。”
离开前我求了一签,乃是中吉。住持将一串千眼菩提钏子戴在我腕上,跟我说了些怀念旧友的话。我从不知道父亲和僧人的交情有这么深,现在除我之外还有人惦记他,在天之灵应该很是欣慰。
云惠住持直呼镇国将军的姓名,能看出他并不喜欢我未曾谋面的叔父。旃檀与乐,原来他叫伊檀。
伊烛其人秀骨天成,眉目清朗,想必叔父风姿亦不与世俗同。
心底又现出玉响阁里画中人含笑的眸子,我看着石砖上花簪的阴影,感慨万千,为什么人心能狠到这个地步呢?
崔氏嚣张太久,迟早会付出代价。
我沿路找去厢房,这一块是后院,冷清得不见半个沙弥香客,只有风声在低徊。
我在窗旁一间间地摸索过去,正想着若是他们声音大了点,会不会听到墙角倒大霉,一打眼看见南面的房门虚掩着,于是就从那儿溜了进去。
不料两个侍卫杵在面前,见到我躬身放行,而后肃立不语。厢房正在翻新中,每间房用隔板简单隔开,移开就能通人。约莫穿过三四个屋子,隐约可闻说话声。我当下在门板后停下脚步,竖起一双耳朵屏息凝神地听。
“罢朝一旬有余,看来传言不虚啊。”
伊烛好似松了口气,轻轻叹道。
穆昀低沉的嗓音淡然响起:“皇帝身负重伤,在寝宫内昏迷不醒,你在宫中的线人没有通报?”
“自从上巳节他遇刺之后,本王就没指望过那些人再传来消息。他们大概已被清得差不多了,不过幸好我们准备周全,下月底前就能动手。”
穆昀笑了一声,“殿下胸有成竹。”
伊烛忽然冷冷道:“我不是自信,只是没什么可失去的了。穆昀,你我在曲黎一同待了数年,知道我的脾性,我想要的便是赌上全部身家也要竭力拿到手。你的朔北军不免会有损伤,若是失败,我陪着他们一起抄家入狱;若是成功,我必还你三倍人马。”
穆昀悠然道:“有王爷这句话,穆某就安心了。曲黎的兵马均是我亲手挑选,不说五城兵马司,就连上值亲军也不是对手。只待王爷令下,二十万朔州卫就能从白泉关返叩入内地。”
背后冷汗涔涔,我觉得那中吉的签实在名不副实。
伊烛让我来厢房找他,门口的侍卫又没有阻拦,他们在里头大逆不道地谈谋反,我在隔壁平安无事地听壁角,不是伊烛的默许还能是什么?
站得腿酸,我摩挲着新戴上的手钏,索性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里面没人应答,那一刹我还以为自己从头到尾想错了,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门后。
踉跄退了几步,我转身就要跑,背后一股力道钳住手臂,头皮瞬时发麻。
“郡主不坐?”
“放肆……”这两个字头一次喊,软绵绵的没多少底气,我用力欲甩开他的手,厉声道:“你放开!穆昀!”
他果真松开手,玉色的指尖隐在袖下,脸庞静如潭水:“进来。”
他领着我走了几步,复又笑道:“抱歉,忘记郡主下月出阁。”
心里蓦然极为恼火,我狠狠瞪着他挺拔的脊背,暗自骂了好几句。
他没有回头,若有若无地低喃:“啊,要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