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待嫁(1 / 1)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来领铃兰去西院的厨房,说今日有个重要的宴会在花园里办。圣上倚重崔氏,把三年孝期夺情成三月,这是开春的头次宴饮。国公夫人派了几名换上常服的侍女过来伺候,还带着一套崭新的衣裙头面。
给我这么大面子,想必不是好事。
午时未到,花园里已聚了一群闺秀,几十张小叶紫檀的茶几围绕流水摆放得整整齐齐。东边的水榭里垂了纱帘,坐着几位年长的夫人,各色攒花的衣带从帘下露出半截,煞是风雅。
引路的侍女毕恭毕敬地将我延入亭中,一眼就看见崔夫人闭目养神,让人捶着腿,略无见客的意思。另有两位夫人,一位面容温柔和善,穿着朴素的秋香色绸裙;一位妙目横波,眉心的海棠花钿衬得瓜子脸十分灵秀。
简单见过礼,才知看起来面善的正是那位崔五郎的母亲李氏,旁边的则是他已经嫁给礼部侍郎的姐姐。所以这半个时辰内,我就要等主角崔五姗姗来迟了。
李夫人与女儿打趣几句,忽地握住我的手道:“先前还在担心郡主在这里过不惯,现在看来是妾身多虑了。记得幼时,你阿娘崔璃与我玩得很好,你出生时,我还抱过你三四次呢。只是造化弄人……”她眼圈微红,笑道:“你和她长得这么像,真好。我唤你阿照可以吗?”
我并未多思索便点了点头。
侍郎夫人用团扇遮住唇角,飞了个眼波,“哎呀,小郡主是个美人,我就不喜欢她。”
说着,塞了个包好的手帕过来,我拆开,是几个蜜渍的梅子。
“阿莹,都当娘的人了,怎么还淘气。”
侍郎夫人玉手轻指小径的方向,“人来啦,今日可不是我淘气的时候。”
她招手让我坐过去,悄悄掀开一角帘子,一个个地介绍来宾:“这是大房的堂兄,在吏部当差,性子顶好但样子差了些,所以到现在都没娶亲;这个是三房的小堂弟,表妹们最爱他那一张甜嘴,长得也不赖……这一个阿照见过,人品不行,长得比我也差远了,是也不是?”
被她评头论足的亲弟弟正好看过来,苦笑了一下,向前微微倾身。我及时闪到了崔莹身后,下意识瞟向崔氏,只见她仍阖着眼,轻蔑地勾起红唇。
我淡笑道:“五郎自是很好的,不过人品肯定不及表姐。”
崔莹颇有兴致地望着我,“崔慕那小子有什么好,连打架都不会,小丫头们一个个都为他说话。”
她整理好罗裙上的褶皱,从席上站起来,“好啦,我下去说几句,这就开始了。阿照是留在这里,还是跟我出去?”
极会说话的人都会让你顺着她的意思行动,我默默地离开席位,挑开帘子走下台阶。
看清前方的二十多个人头,思维瞬间停滞住——西边最末的位置上,坐的可不是半月不见的穆昀?
我僵在原地,他来是什么意思?
既然崔氏是和圣上请的婚,今日的宴会就只是做个样子,谁也不能改变固定的结局。
心跳得很快,我不知道现在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任何一种可能都让我尴尬的要命,只能努力控制自己不朝那边看。
他左手坐着崔五,两人吸引了所有姑娘的目光。
一个清雅雍容,气度高洁若云,一个峻挺疏朗,身姿如雪中松柏。
可惜皆非良人。
崔莹命人在女席上加了个位置,左右坐的都是李氏的小姐,不时拿眼睛好奇地瞧我。
一位桃红衫子的姑娘突然出声:
“五哥,你不是天天在翰林院里当值吗,今日怎么也有空过来?”
崔五遥遥地斜睨这边,开口道:“母亲向少对我有要求,今次定是有重要的事吩咐吧。况且郡主是客,我也着实不该怠慢,就算闲着也可以看顾场子,免得让弟弟们在人前闹了笑话。”
他语意不明,摸不清到底知不知道崔氏请婚一事。平心而论,我嫁给他就是高攀,谁都明白一个前途无量的世家子不能浪费在空有名号、落魄到连嫁妆也出不了的宗室女身上。崔氏对我有成见,理应反对这门婚事,但圣上一旦首肯就不得更改。崔家从我这里不能得到好处,可若伊烛把我作为拴住崔氏的铁链,这位姨母的举动就能想得通了。
我拿着茶勺撇去浮沫,不经意地问崔莹:“宁王殿下长在京城,和崔家表妹们都很熟吧,今日少了他,真是遗憾。”
崔莹的团扇停在嘴角,水眸含笑:“也就是和五郎他们说得上话,近年和妹妹们没有往来的。”
如果圣上没有给伊烛指一个崔氏女,这条链子将来就有一半得靠我。在京城,他是我血缘最近亲属。
席间姑娘们的话题转变成年轻有为的宁王,崔家的青年有些不乐意被抢了风头,三房小堂弟不服气地道:
“宁王表哥虽然好,但穆君难不成不能与他媲美?说出去别人还笑话咱们疏远了贵客。”
穆昀恬然地跪坐在竹席上,举杯敬他,“今日我是陪客,五郎才是正主。”
他静静地凝视着我,“穆某出门前求了一卦,乃是上上大吉。风清日暖,万事顺遂,想必诸位公子都能得偿所愿。”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是崔夫人满面笑容地走来,高声道:“说得不错。按例上巳节小辈们聚在一块儿,每年都能成就不少好事呢!今年虽有推迟,但妾身要和诸位宣布一件极大的喜事——陛下恩准了宣徽郡主与五郎的姻缘,定于下月廿六在新赐的府邸成婚。
底下有人低低惊呼,李家的几个小姐锁紧眉头,我支颐看向崔五,只见他从容不迫地将杯中茶汤一饮而尽。
“郡主母亲在时,曾与五郎父母定下这门亲事,又互赠了信物,只等孩子们大了就择日应诺。眼下这两个孩子可谓天作之合,郡主心仪五郎已久,心愿得偿,真是再好不过了。”
大庭广众之下,未出阁的女孩被说得这般轻浮,换成旁人指不定要在屋里玩上吊。我只当没听见,手里的紫砂壶转了好几圈,磨得指腹发麻。
花园里鸦雀无声,等了一会儿,迫于周遭利箭似的目光,清清嗓子准备开口,却听对面席位上有人说道:
“姑母记错了,这十几年,是小侄想念郡主更多些。”
我怔然抬眼,崔五站了起来,桃枝碰到他的发冠,几片绯红飘落在衣襟上,悠悠荡荡。
这场景似曾相识。
那一瞬我以为嫁给他也算是不差的选择。
我慢慢站起来,以团扇遮住面容,屈膝行了一礼。极薄的蚕丝扇面后,那个正坐的身影始终没有动。
算了。
日已当午,一道道精致的菜肴端上小几,有不少是朔州和西北风味,铃兰想必比我忙得多。崔莹来到我身边,小声道:
“你脸色不太好,要先回去休息吗?我和阿娘在这儿,不会有问题。”
我看了她几息的工夫,点点头,“下月前我想约崔慕喝杯茶,劳烦你转告他,请他一定拨冗答应。”
崔莹欲言又止:“其实……好吧。”
我捏紧茶托想要道谢,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回玉响阁后,在榻边枯坐了大半日,直到太阳落山才感到腹中空空。
铃兰却很高兴:“郡主,我看那五公子是京城里拔尖的了,最重要的是他会替郡主着想,津云姐说这样的男人才最难得。您有了依靠,就不会受人欺负,多好呀!”
我叹道:“往后受欺负的机会还多的是,今天只是个开始罢了。”
阿娘以前说过,女孩儿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但我毕竟没有看破红尘在某个山旮旯里当女冠的决心。这世道你要是没几个可依赖的人,下场会很惨,尤其是像我这种打着小算盘、周遭利益往来又频繁的人。
我望着窗外坠在檐角的夕阳,彤红的颜色染上了西天的云彩,浓烈而炽热。
“其实嫁人挺好的,安定下来,不用为生计操心,也不用被人斜着眼看,活的像个正常人。”
他们一定希望我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
“……郡主,您别这样。”
我抬起头看她,发现侍女的神情变了,眼眶泛红,便笑道:“我说的都是心里想的。”
铃兰道:“您要是不喜欢他,穆君……”
我摇了摇头,“以后不许提了。”
*
翌日我便搬进了宁王府待嫁,甫一下轿,崔氏打扮庄重的身影就出现在影壁前。王府在京城北面,靠近禁中,一砖一瓦皆蒙圣恩新造,草木茂盛,莺啼燕啭。
“从今日起,郡主便要在房内学习各种礼仪,以免成婚之后让人笑话我这个做姨母的疏于管教。”
她身后走出两个侍女,对我行礼,正是那日在母亲旧居搬东西的,其中一名我一看就有点发毛,因为我当时给了她一巴掌。
“采桑,采薇,好生服侍郡主。你身边的婢子从朔州那偏僻地方过来,难免手脚不知轻重,就安排在厨房看看柴火吧。”
我拉过铃兰:“姨母说她?当初在曲黎,宁王哥哥让她伺候我,一路上都很舒心。”
我淡淡看着她,她就是去问伊烛也无妨,伊烛比这位姨母目光长远,是不愿意在这时候得罪我的。
她语声微扬:“好。带郡主去惜泉斋。从后日起,会有京中的名门女眷来拜访你,望你不要丢了我们家的脸面。”
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姨母说哪里的话,本郡和宁王府还分什么你我,做任何事自然都是代表您和殿下的。”
她脸色不大好看,我带着侍女转身就走。
“你们带路吧。”
惜泉斋一共三四间屋子,临水而建,据说和皇宫一样引的是北山上的冰川融水。溪道狭长,两旁花影绰约,春日里空气依旧清寒。
这一处与前院隔的很远,十分适合养老,大体上很合意。我收拾好从崔府故居带来的东西,太阳还没落山就爬上了床,为明后天的艰辛养足精神。铃兰从曲黎带来一副牌,和两个侍女在暖阁外热火连天地开局,估计我之后都不用管她们了,省了好些心神。
崔氏没有在衣食住行上亏待我,但言语之间总少不了刁难,派来的礼仪嬷嬷也极尽严苛,让我时常怀疑阿娘除抢了她的王妃位子之外还做了别的什么。然而阿娘和她的性格完全相反,这一代大概没有那样温顺的人了。
我学的不慢,因为之前有听我爹喝酒时谈起过。人年纪大了,就喜欢说过去值得称道的事,金堂玉马,阳春白雪。
一大早,宫里来的陈嬷嬷让我坐在珠帘后,引着众位夫人小姐来拜访,对面席子上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
“郡主,下一位是礼部王尚书家的千金,闺名唤做沅芷,已和大理寺江少卿定了亲,婚期在今年五月。”
我在繁复的衣裙下揉了揉酸胀的小腿,继续挺直身子跪坐,集中精神想看看江从时的未婚妻。雪狐百无聊赖地从身后蹿到怀里,我怕吓到客人,无视陈嬷嬷不满的目光,把它塞进了广袖里。
艳阳高照的天,穿着好几层衣物,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当那位小姐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浑身的汗又被她阴森森的眼神吓了回去。
袖子里动了动,我小心地按住,先发制人:“听闻姑娘也是待嫁之人,本郡备了份薄礼,想要送给姑娘。嬷嬷,就在我桌子附近,一个系红绸带的木盒子,烦请你拿来。”
等人都走了,王沅芷咳嗽一声,开口道:“你父亲就是晋西郡王啊,看来圣上虽然公事公办,还是念着一家人的情份,留你一个郡主当。我侍女在从时家里发现了你的画像,问他他竟说不出个所以然。从时是我未婚夫婿,你下月就要嫁进崔府了,我想你不介意跟我解释解释吧。”
她嫣然一笑,芙蓉似的颊上露出甜甜的梨涡,语气傲然:“郡主别说我不把您放在眼里,我们王家无论在京城还是在外头,都不惧崔氏名号。”
我回想起课上背过的户籍,当今太后出自王家,崔氏只有一个贵妃,确实不用对半路封王的伊烛和崔氏低头。
我前思后想,还是找不出合适的词语,便颔首道:“祝令尊步步高升。”
她愣了一下,满脸涨红:“你什么意思……”
“我和江从时在叶里做过五年同窗,仅此而已,别的我就不清楚了,姑娘得自己去问他。”
王沅芷冷笑道:“那城南那家当铺的事怎么算?他叫你过去,通过老板和他接上头?”
她不提我都忘了这茬,江从时这小子起什么心眼我姑且就不追究了,现在连他未婚妻都知晓了我们的密谋,那里果真再去不得。在曲黎的感动刹那间飞的一干二净,仅存的希望也一下子熄灭,我没好气地站起来,活动着手腕脚踝:
“本郡又不做走私盐铁的生意,接什么头?姑娘出言不逊,也不是寻常闺秀的脾性,本郡受不起。您这厢拿了礼物就走吧,本郡想早点歇息。”
“你……咳咳,我不要你的东西!”
这时陈嬷嬷已将煞费苦心藏在一堆书画里的小盒子找到,走进来递到王沅芷面前,“请收下。”
我道:“开过光的菩提钏子,算不得贵重的礼,纯粹算个心意。”
她哼了声,让陈嬷嬷唤来自己的侍女,随手收在袖袋里。
“给你这个。”
她抛过来一封开过的信笺,当着屋里人的面道:“既然是我误会郡主了,那么您去不去与我无关,我也不敢限制您的行动。”
我接过,放在手心里展开一角。仿了那么多名画,辨认笔迹还是得心应手的,这上面正是江从时的字。
她款款提裙起身,状似亲密地在我耳边轻轻道:“好好看看吧,真是情深意切,不枉我命人从他书房拿出来。”
我握紧信封,“如今的世家大族,都这般有闲心吗?”
王沅芷掩嘴笑了几声,转头扶着侍女的手走出去,案上的新茶犹冒着热气。
咳嗽声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我才松了口气,准备面见下一个客人。
礼仪嬷嬷脸色怪异,估计晚上又得被她教训到三更半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