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帝乡(1 / 1)
他架着我到榻上,塞进被子里,坐在边上柔声哄我。津云说的没错,他也会喝醉,可能多少年都是这样。
夜深人静,他停了一会儿,垂着眼睫问我:“阿照,有没有一点像小时候?”
我对着墙,突然鼻子发酸。
怎么可能像呢。
“你觉得江从时好,也要弄清他值不值得你的信任。”
“穆昀,你应该知道我已经通知京城了,希望我做什么你依旧不会阻止。”
他软软地从鼻子里应了一声,眼瞳微眯:“好。只要你在我身边。”
这晚自然再也睡不着。
父亲入狱后,我一个人在叶里奔走,他性子惯是听天由命,但我不能。他恨左相一党让他年少失意,与我提过许多次,而且都离京这么多年了,也不想再上朝堂,怎么会平白无故和他们扯上关系。他没有错,就不能受不该受的罪。
江御史那时刚刚至京,穆昀也在京城,只有江从时自京中回来。我起早贪黑打理王府,财产换成银票藏在各处,忙得焦头烂额。去江府的时候,江从时却一脸灰败地告诉我,致使这一切发生的人正是穆昀。他七月从朔方班师回朝,带来了金吾将军勾结狄戎的亲笔信,又在金殿上直指左相王私通晋西郡王,要借狄戎兵力颠覆朝纲。
这件事当时所有在场的官员都吃了一惊。从来没有人敢正面挑衅那群人,而穆昀敢;从来没有人敢轻易牵连一个大昭皇族,但穆昀敢。
既然是人尽皆知的一件事,我没有必要认为其中有误会。要是这个关头写信向他询问,说不定连江御史替我家保留的东西也会丢掉。
于是在十月底叶里的城主换了新人时,我离他要多远有多远。
我的直觉没有错,穆昀始终是个不值得相信的人。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边城的牧笛响彻原野。津云刚回来两天,京中的马车就到达了曲黎。我让她给我梳了个上得了台面的头,从柜子里拿了一件浅色的衣裙,抱着胖了两圈的雪狐去正厅见客。
来客一身素衣,眉间的朱砂痣如同佛龛里神秀的菩萨,施施然立于阶上,竟有云气骤生之感。
他微笑还礼,广袖映着晨曦和露水,声如玉琅:
“今日终于能见到阿照,果真像伯伯所说气度不凡。我是你堂兄,伊烛。”
……不是母亲的族人?
穆昀坐在堂上,淡淡颔首道:“宁王殿下多礼了。阿照,你父亲还有一位胞弟,他可曾和你提过?”
他们两人认识。
我着实不知道我有叔叔,他明知故问,这位堂兄也是闻所未闻。
“阿照这些日子劳烦穆君看顾。我眼下要带她回京城,阿照,你外祖年初刚过世,我母亲是崔氏嫡长女,也是你一位姨母,所以就奉命代行礼数了。”
不知怎么,听到这里我竟松了一口气,真是罪过。他一介外男可以处理一族族长的丧事,可见有些背景。
我问他道:“叔叔安否?”
他猜到我要问什么,眼睛弯起,“父亲三年前就不在了。阿照,你的境遇和我并无差别——只是亏得我有母亲。若叔父下狱时你向崔氏请援,也许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我也笑道:“那现在还晚么?”
他凝视我好一会儿,“既然是你的意愿,我怎能置之不理?”
又看向穆昀,“本王自当以阿照为上。”
穆昀伸出手,“请便。不过穆某正巧也要去京城复命,殿下看明日启程如何?”
我心里一沉,他果然打好了算盘,哪有两个月就回京述职的!
伊烛只应了三个字:“那便好。”
卯正时我从床上爬起来,津云在热水里放上了干花瓣,低落道:“我不可以和您一起走,所以您一定要保重。我听说京城比曲黎繁华十倍,但也要凶险十倍,您执意离开穆君,也知道路途艰难。如果我猜的没错,您是想找机会从京中回叶里吧?”
我突然问她:“你真的觉得穆昀待我好吗?”
津云笑笑:“我只知道,如果我夫君在成亲后这样待我,那一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穆君并不会从您身上取得利益,而别人就不一定了。”
她蹲下来握住我的手,“别怕,像你这样的姑娘,会有好结果的。”
可是别人,包括穆昀,全都别有用心。我可能会被嫁给某一个未曾谋面的人;伊烛可能会娶一个表妹,从而掌控崔氏;而穆昀,已经行了各种大逆不道之实,回京还不晓得要怎样。
信里轻描淡写地说我在外多年,想在清明前赶到京城给母亲扫墓,可是苦于曲黎离京遥远,怕路上有闪失。他们要是头脑清醒,就不会放任一个与族中有血缘关系的孤女流落在外,因为我身上带着一个郡主的名号,一些可有可无的财产,还可能知道一些朝廷内.幕。氏族里的年轻姑娘在京城,宿命都是一样的。
我并未写其他,言多必失,其余未知的空白,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填补。
目光落到卷毛狐狸上,不过若穆昀在,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把我给卖了,最坏的结果就是……
“您和穆君一起长大,真的相信他能对您如此狠心吗?”
原来她已经打听过了。
我喉间干涩:“这不是我相不相信的问题。”
*
离午时还早,城主府的马车驶出了曲黎。天空万里无云,远处的群山逶迤如浪,带起数行飞鸟。
伊烛带了一队车,我带了一个侍女铃兰,而穆昀带了一支军。
我在车里坐立不安,反复思索这趟京城要怎么走。除了伊烛,我没有在那里认识的亲戚,这位堂兄也不足以寄托信任。江从时有婚事在身,又刚重新踏足大理寺,他帮了这一次,毕竟是外人,下次就不便麻烦他了。
不管怎样,经过半个多月的日夜兼程,车子终于到达了帝都的城墙下。
伊烛亲自扶我下车,而崔氏派了一名嫡子在城门处迎接,抬着顶银绣鸾鸟的八人舆轿,着实令我吃了一惊。这是正经郡王郡主出行的排场,讲究点的还要有十六名侍从婢女,此时换成崔家仆从躬身等候,格外引人注目。我这辈子头一次遇上这等场面,硬着头皮也不能怯场,踩着步子缓缓走过去,装出一副娴静温善的样子。
伊烛向那位崔家人说道:“郡主思念王妃,跋涉千里来此,五郎要好生接待。穆将军前脚刚走,我眼下须进宫面圣,一切就交给你了。”
崔氏五郎笑道:“表哥安心,郡主怎么说也是半个崔家人,多年未见,父亲欢喜还来不及。”
伊烛看起来占有压倒性的上风,也不知他们甘不甘愿被他驱使。毕竟京师大族,最不缺的就是傲气。
“父王曾说,本郡虽自小长在边陲小城,也不能辱没了皇室的姓氏。阔别京城多年,如今再来,诸多事情少不得要请教你们。”
崔五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郡主说笑了。”
他一定在心里骂了我一顿,我要是他,也得鄙视这等给点面子就自抬身价的人。然而我没有其他法子,我除了和九五之尊一个姓,和这里的联系不过是极淡的血缘,换句话说,我在他们眼里的分量绝没有伊烛多,崔氏只是看宁王脸色行事。
我哪里算半个崔家人,若第一次就服了软,以后就任他们摆布了。
原以为会在崔氏某个旁支的产业安置,却被一路抬回长胜坊国公府中母亲的故居。我对这里的记忆已经模糊,但好歹有一点亲切的念想。檀木桌,梨花椅,象牙雕,青瓷瓶,依稀是未出阁的形状。暖阁里放着孤零零的牌位,我终于能好好看看阿娘的名字,若她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她的女儿渡过难关。
府中披麻戴孝已有三月,我也不得不捡着素净的白衣蒙混过关。一切宴饮皆停止,老夫人留居庵堂,上下琐事交由长媳打理,而朝堂同僚的往来全部委任给伊烛,没有多余的人找我的麻烦。
铃兰探听了一圈,弄清负责安排我起居的崔五郎乃是崔氏二房的嫡子,尚未婚配,样貌人才在小辈中出类拔萃,国公爷在世时十分器重他。至于伊烛,近年才在京畿封王,因助新帝清洗旧党有功,大有平步青云之势,城中风传圣上要给他指婚,无数闺阁里的姑娘夙夜难眠。
这日午饭后我从房里披衣出来,去前头的花园消食。府里无人管我,穆昀和伊烛均连影子也见不到,天气晴好,春光融融,整个人都比昨晚轻松了一倍。
铃兰眼尖,朝我示意道:“郡主,那边也有人。”
我站在水榭里,远远望见假山后绕过一队白服侍女,为首的是位四十上下的中年妇人,银钗素环,蛾眉凤目,面容有些眼熟。
才出三月服丧,这里第一次有别人踏足,按年龄穿戴,应该是崔氏本家的女眷。那妇人显然看见了我,双眸倏然睁大,像是极为愕然。她往前走了一步,牢牢盯住我,却又快速转身,步伐匆忙地领着侍女离开。
顷刻间我浑身都不舒服起来,那目光里浓重的敌意是个人都能察觉到。
我对铃兰道:“你现在就去打听那位夫人是谁,一定小心些。”
铃兰得令,一溜烟跑出了水榭。
纵然园子里桃树含苞,翠柳依依,我再无心闲逛。在石凳上坐了约莫半个时辰,铃兰仍未回来,风大了些,我便裹着袍子回玉响阁。
不料刚踏进门槛,竟有两个陌生婢女挡在眼前,冲我屈膝行礼。
我心下一沉,蓦地出声道:“里头的夫人,本郡可是要尊称您一声姨母或舅母?这是我母妃的屋子。”
有人嘲讽地笑了一声。
安神香弥漫在堂上,我记得走时并未点燃香炉。
“坐吧。郡主,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我从婢女当中走过去,看着坐在主位上的银钗妇人,“托您的福。”
她红唇一撇,威严的风神与不久前的惊诧大相径庭,懒懒地道:“早听闻阿烛将你安排在这儿住了。郡主可不要觉得突兀,我这个做长姐的来看看妹妹,可不是天大的理?”
她丹蔻未消的指甲朝侧方的牌位轻轻一点,“阿璃,你女儿来看你了呢。”
宁王的母亲,崔氏长女,果真是我姨母。
然而我只想把她赶出去。
“姨母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她上下审视我许久,喃喃道:“一点也不像你父亲………既然你要在我崔氏府里住上一段时日,我今日得空过来,就将这儿好生打理一番了。”
“不劳动姨母了。”
崔氏仿若未闻,转头对婢女淡淡道:“都搬出去吧。”
话音刚落,从我住的暖阁里又走出三个侍女,手上抱着一堆书籍绢帛,往地上的竹筐里一丢,抬起框就要出去。我拉住一人夺下满怀旧物,高声道:
“姨母何意?非得逼本郡相拦吗!”
“啧啧……”
她站起身,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毯上,指着我道:“我怎么敢?当年你母亲占了晋西王妃位,让我屈她一等,如今你一个庶女之女寄人篱下,还冲我摆什么郡主架子!”
她走近了,贴着我的耳朵说道:“你想知道崔璃是怎么死的吗?小丫头,别跟我作对。”
侍女向我说声“得罪”,就开始用蛮力抢回东西,我猛地松手,一耳光扇过去,她捂着脸懵然倒地。
我捡起书后退一步,“宣徽郡的名号是天子赐的,姨母要是有异议,让宁王殿下直接上书给礼部,看能不能改掉两朝之前就定下的玉牒!”
她气得浑身发颤,双目泛红,“要不是我儿子,你到现在还……”
我大声道:“把东西都放下,没看到姨母身体不适吗,还不快去伺候!”
她愤然推开一个侍女,犹自镇定了几刻,森森道:“今日还有一个消息得提前通知郡主,我已向陛下请婚,郡主能得到五郎这样的仪宾,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崔氏说完,头也不回地摔门离去。
屋中寂寂,我最终只保护了自己手上的那份书帛。
今日见第二面就撕破了脸皮,我爹说的不错,小人甚多,别想防住。原先也想过要谨言慎行,能忍则忍,但事到临头才承认自己修为不够,受不得激。
算了,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伊烛是聪明人,与我不过一月交情,他母亲做的决定,我就是向他说也没用。
我伏在桌上,怔怔地凝视着瓷瓶,怎么到最后,还是要靠最不想用的那张牌呢?
早就想过到京城会有婚约上的安排,难道潜意识里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竟还比不上那个人吗?
“郡主!郡主………”
铃兰端着碗莲子羹进来,“我回来的时候被前院的嬷嬷缠上了,因为明天要准备朔州那边的菜肴,就硬要我看了会儿炉子。您一个人在这里没事吧?听说有几个下人从您这儿出来………都怪我嘴软跟她们去了。”
我摇头道:“不要紧。要你打听的事呢?”
她说的话我没心情听下去,大体都是我知道的,猜也能猜出来。例如崔氏自小在家中说一不二 、性子最烈,当了镇国将军夫人后郁郁寡欢,直到宁王受封才逐渐开颜。我对上一辈的恩怨一无所知,父亲从未提及他的弟弟,以致于接触到这些时,我拿不准怎么面对陌生的亲戚们。
铃兰悄悄道:“她们晓得我是郡主的人,都藏着掖着呢,只能寻几个不谙事的小丫头套话。那崔夫人之所以对郡主不好,是因为与王妃自小不和。老国公疼爱王妃,将她记在老夫人名下,与其他姐妹并无差异。郡王聘妻时选中了王妃,而把作为嫡长女的崔夫人配给镇国将军,自然让崔氏不豫。只是都是家里的姑娘,姑爷都是皇族,这点怨言也就不再提了。”
我叹道:“偏有这等无聊的人抓住不放。她嫁给我爹有什么好,等着做寡妇么……虽然她现在也是寡妇。不过,她这么心高气傲,当年看得上我爹吗?”
铃兰不敢接话,讪讪笑了笑,“郡主,该给狸儿喂食了。”
狐狸被我反锁在侧间里,饿的奄奄一息,两只黑葡萄般的眼珠跟着我手上的食物滴溜溜转。它跳上柜台叼住果子,没留神爪子一滑跌在地上,尖利的牙泄愤似的啃咬着木头。
我拎着它颈后的卷毛,用手抚了抚凹凸不平的柜面,威胁道:“再乱动就把你锁进去。”
小狐狸在手里闹腾得更厉害,还发出哭泣一样的凄惨叫声,我一把拉开抽屉,“……”
铃兰收拾好我的房间过来,抱过狐狸,我得以翻出抽屉里的画卷。
画中人的簪子暴露在空气中,那是我头上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幅没有收紧的画,一头乌发冉冉地露了出来,远山眉,秋水眼,再是微笑的唇,端庄的颈,八幅玉色月华裙,罗衫清浅绣流萤。
落款只有两个字:伊栴。
画上的人跨越了十几年的岁月,温柔地望着我。
然而我永远也见不到她,也见不到为她作画的人。
我真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