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故人(1 / 1)
正月很快就过去了,二月时漠北还是千里冰封。院子里的柳树抽了芽,才显出一点早春的讯息。
曲黎城的商人比上月更多,朔州卫也忙碌起来,春秋两季狄戎南下频繁,边境不得不防。津云带我将城中逛了个遍,她执意要跟着我,我便也随她去,以免给自己徒增不快。我能感觉到她不太待见我,可能对于这样的旁观者来说,我真是根不知变通的硬骨头,但如果我软上一丁点,还不知他们要把我怎么办。
他的小狐狸也好,梅花和字画也好,送来的叮嘱也好,都是我一辈子也用不上的。
驿站在接近城门的地方,也接除官员之外的活。我从袖子里掏出信件,吩咐津云将它交给前柜,停在路边等候。
北地的风从草原上吹来,冰刀子似的凛冽,我拉紧兜帽,环顾四周行人。
一只褐色的锥帽在人群中尖尖地凸出来,随即露出一张大大的笑脸。
我松了口气。
津云去了一盏茶的功夫,回来时我问她:“送到京城价格是不是很贵?”
她笑吟吟道:“姑娘在帝京有熟人吗?如果是让收信的人付银子,还要多几个钱呢。”
我道:“家慈是京城人,每年过年我都要写信回去。”
“是寄给那边的家人啊。姑娘有舅舅或者姨妈吗?”
“嗯。”
我回去后正准备去浴房给狐狸洗刷,忽听前院传来通报,说有客人想见我。
东厅左首的官帽椅上坐了个容光焕发的公子,手上把玩着一只打着补丁的旧锥帽,冲我招了招手,清脆道:
“姐姐好!”
一夜之间,我成了无数人的姐姐。
公子哥转头对一旁侍候的小厮兴高采烈地说道:“以前在叶里,穆昀那小子和我是拜把子的兄弟,他姐姐就是我姐姐,他就算当了三年城主,跟我喝酒的日子也只多不少。他来了这里公务繁忙,我把东西交给他就行了,见不见无所谓。不过姐姐还是该拜见的。”说罢,严肃地站起身向我拱手。
说实话,我从未见过他喝酒。
我对津云道:“这位是河西道监察御史江大人家的公子,与我们一直很要好。他远道而来,你去和穆昀说一声吧。”
江公子那边也将小厮赶出了门,津云一走,大厅里就只剩我们两人了。
我三两步跑下台阶,歉然道:“对不起,我想不到别人了。之前寄信过去只是想让伯伯在京城和他们说一声,没有想到你会亲自过来……”
江从时捏着帽子笑道:“我都叫你姐姐了,还能见死不救!咱们穆城主好大的能耐,竟敢强抢郡主……不对,回头让我爹参他一本,这小子是要造反还是要割据啊,权力再大一大朔州都成朔藩了。亏圣上对他睁只眼闭只眼!”
我咬牙道:“从良弟弟,你觉得他有可能在门外吗?”
他突然低了声音,“伊照,我说要参他是真的。我现在没有办法带你走,但是京城那边已经安排了,最迟下月,会有人来接你。”
我的心跳起来,“我觉得穆昀会去京城。”
他狐疑地瞧着我,“为什么?”
“他迟早要去一次,陛下如今不限制他的举动,就是在等他自己表态……不好说,就是有这种感觉。”
他笑颜如花,“伊照小郡主,请允许本公子护驾。”
我鼻尖发酸,叫了他一声从时,“咱们都好几年没见了,没想到到还有你可以帮忙……”
他捂住额头,“天啊你可别哭,本公子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要是去京城,坎坷多着呢,我就是想帮也帮不上。”
“你有什么东西要给穆昀?”
他皱眉道:“你别管了。我没什么印信给你,你若是平安到京城,去找叶里那家当铺的总铺,什么也不用带。老板和我熟,应该可以帮到你。”
我还想说什么,他忽然冒了一句:“伊照,我五月份成亲。”
“啊,恭喜。”
他又扶额,“算了,我这就走。本来从叶里直接上京只要一个月,现在拐这破地儿来,又要多半个月。”
我道:“那你赶紧去见他吧,早些回京见江伯伯。”
他欲言又止,“伊照……”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迎着光窜进来一个雪团儿,扒在江公子皂靴上不撒爪子。小雪狐果真只有巴掌大,对着江从时龇牙咧嘴,圆圆的耳朵竖起来,凶神恶煞的。
江从时恨恨道:“穆昀!本公子讨厌猫狗狼蛇以及狐狸!”
小狐狸哼唧着跳到后面那人的怀里。
穆昀像是刚从军营里回来,便服还没来得及换,踱进屋坐到主位上,没什么表情地道:
“江少卿。”
江从时眯着眼道:“丁忧三年了,城主还记着江某呢。”
他也算是个人才,年纪轻轻就在朝中有些风头。
我不想看到穆昀,和江从时道别后径直出了东厅。
津云告诉我,江从时吃过午饭就快马加鞭离开了曲黎城。
三年前他丁忧回叶里时穆昀刚当上城主,如今离乡赴京,我们也都不在那里。我爹出事我还拜托过江府在京中融通关系,但他母亲去世家里已经够繁忙,并无暇顾及太多。此后几年我和他再无往来,以致于来漠北后隔了几天才想起这个人。
危难关头人心才看得分明,我爹寥寥可数的几个熟人里江御史素来为人端正,所以就算入狱还有人在朝中为他说话,保留了一张房契和我郡主的名头;我上学时和江从时坐前后桌,这份情谊能维持到今天,也是他念旧的缘故。
心情不由自主好了很多,坐在桌前就开始想未来或许发生的事。
之前写过两封信,想试探穆昀是否会拦,看样子他果真像说的那样不会妨碍我。如果他拆看并扣住不放,我只是损失了一点获救的可能性——一封给当铺老板,说明以后不再当那些假冒的古画了;一封给多年未联系、不知会不会帮忙的同窗,并提及会在今天去驿站。
如果成功了,那第三封寄往京城的就畅通无阻,如果叶里那边没有反应,这封写了也白写;如果京城最终派了人来,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这个地方了。
我骗津云说每年都要和舅家联系,实则自五岁阿娘去世被我爹带到西北,他就天天给我灌输对待外祖家那类小人就得不怕翻脸的思想,这是我头一次给那边写信。
我爹年轻时极不负责任,在外头晃荡十年,有了孩子还让发妻不时住在娘家,直到阿娘去世才悔悟,破例给我求了个郡主的名头,再也不回帝都。
那里是全大昭最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可是我必须得去。
我必须想办法离开穆昀。
津云给我磨着墨,道:“有一件事要和姑娘说。三天后会有新的侍女来服侍姑娘两日,因为我要成亲了,暂时得到村子里去。”
她低着头,乌发柔柔地披散在肩上,白皙的脸颊也染上红晕。
我的笔尖停了一瞬,笑道:“恭喜呀。”
一天之内竟然听到两个人要结婚的消息,不过肯定不是约好的。
她似有感而发,“我这个年纪在曲黎成婚不算大,因为这里是边疆,本地的女人少,男人不会挑三拣四。姑娘比我小,不过要放在在京城,说不定已经嫁人了呢。”
我站起来翻箱倒柜地找能送人的东西,来的时候身无长物,在这儿一个月也没买值钱的物什,眼下甚是窘迫。
津云道:“姑娘别翻啦……”
我将头发上的玛瑙篦子摘下来给她,“这个请收下。你陪我这些日子很辛苦,可是目前没有更贵重的可以送给你当礼物了。”
她欲推拒,又忽地想到什么,婉转一笑:“多谢姑娘了。姑娘明明是个善人,平日却非要装作比谁都冷,您才是真辛苦。”
我笑不出来,坐下把那幅画画完。
津云捏造篦子,盯着我半晌,“姑娘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谁?”
她今天话很多,大约要成亲的人都是这般吧。
我染着色,慢慢点头。
她惊讶地道:“这样啊……那姑娘是不会晓得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了。若我说我喜欢穆君,您也不会气愤难过,哎。”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看起来是像会为他生气伤心的人吗?而且你这么聪明,肯定早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人。”
津云摇摇头,“穆君当初把我从那鬼地方买出来,我就听说过您的名字。他喝醉了,也会念上几句。穆君这样的人才,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一个,您还是……”
她不知道他对我们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感兴趣地问:“他也会喝醉么?”
“您不知道?唉,说您从小就认识他,到底算是穆君什么人呀。”
她平时绝不会用这种略带责怪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想了想,“我是他姐姐。”
*
雪狐趴在桌子上,靠着烛台取暖。夜深了,外面不下雪,也没有风,听不见一点杂音。夜里的时间被拉得很长,我一个人翻着书,心中郁结。
我从来都不了解穆昀,也不觉得了解他会得到某种好处。但要是这些年重来一遍,我就会尽最大努力看透他,让他不做出那样残忍冷酷的事。父亲去世后那几个月我很自责,觉得如果自己和他的关系再密切上几分,说不定还能寻到苗头阻止他。
他比我大两岁,来我家时已经懂事了,经历过一族几百口仅剩一人的惨剧,对我却总是微笑,有超乎寻常的耐心和毅力。我面对他就会潜意识地害怕,因为这超出了我理解的范围。
狐狸的耳朵摇了一摇,跑到门边来回折腾,活脱脱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走到门边,烛火在窗纸上映出一个人的侧影。
“我睡了。”我插上门闩,吹灭所有光亮。
外面传来一句:“窗子关好了么?”
我赶紧跑到窗口那边,黑暗中模糊地看到他撑着窗台跳进了屋。
事已至此,唯有重新点燃蜡烛才能让我产生安全感,但房间里并没有火石。
我把窗子全部打开,莹亮而清冷的月光洒在地面上,像积年的尘埃。
他走近了,淡淡的酒气飘过来,我坐立不安。
“江从时还记着你,很难得吧。”
房内骤然变冷,我从架子上取下披风裹住身子,把手捂在狐狸肚子上,全副武装,“还好。”
穆昀冷笑道:“我向来问你什么你都是这两个字,对他却连家底都能翻上一遍。”
“怎么不能了?你不是对我们家家底一清二楚吗,用得着对你浪费力气?”
他的眸子亮得惊人,带着一丝微醺的酒意,“伊照。这些年若说我还有一丝愧疚,就是对你了。”
“你不用愧疚,你从来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他又近了几步,“伊照,你对我不公平。”
他还真说得出来。
我偏头道:“你喜欢我什么?喜欢让我家破人亡流落街头?”
他的气息顷刻间近在咫尺,手上的小狐狸吼了一嗓子,没出息地溜下了地。
他极快地扣住我的手将我固定在胸前,不容抗拒地吻上来,声音低哑,“喜欢你这样。”
我慌得要命,恼怒得不知所措,“穆……”
他衔住嘴唇,用舌尖一遍遍地描,“阿照,你以前叫我哥哥的。”
头发被弄散了。
他将我抵在柜子上,更深入地攻城略地,“今晚不动你。”
他越说我抖得越厉害,把他咬出了血,眼泪沾到唇边,他一点点吻去,“阿照,我很伤心……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头脑霎时清明,我拼尽全力往外推他,喊道:“你还能说得出来!你为了权势——”
他蓦然用手捂住我的嘴,眼神痛苦,“你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说得对。”
他抱紧我,“重来一遍,我死都不会答应他……阿照,阿照。”
他一声比一声低,我听得茫然,奈何说不出话,只能用目光定定地望着他。
穆昀像是突然醒了,凝视我良久,“对不起,我把你弄哭了……阿照,对不起。”他把头埋在我的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哭了好不好?”
冷风从窗口呼啸而入,我哭得更凶,用力捶打着他,“穆昀你没良心!我爹把你当亲生儿子养了九年啊!你知不知道我做了多少噩梦!你就是去死我也不会原谅你!”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似浮着一层苍白的雾气。
他的呼吸平稳下来,冷静地开口:“我知道,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