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边城(1 / 1)
他睡得很安稳,翘起的眼睫还随着车厢的摇晃微微颤动。
垫子很软,我跪坐起来用帘钩磨着绳子,磨了一会儿就罢休了。之前的精神早就跑得一干二净,手臂酸痛,脸颊也在发烫,再这么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晕倒,得不偿失。
我想了一会儿该怎么办,却忽然发现自己若是从叶里消失,除了跟了我大半年的侍女和当铺老板,也不会有旁人多念叨一句。
何况他说,府中仅剩的下人们都被遣散了。穆昀懒得骗人,从未信口开河过。
我费了好一阵子把身子转过来,背对着他往后挪,直到手上粗糙的麻绳蹭到他的脸,停了一弹指的功夫。
炙热的呼吸喷在手背上,随后手腕顿时轻松不少。他替我解开绳子,声音轻而沙哑:
“你可以叫我一声。”
我盯着素色的车壁不说话。
“怕我不醒,他们再把你绑严实些?”
他的手指划过脉搏,压住我的心跳,“伊照,你怕么?”
我说:“我不想去漠北,也不想去其他地方。我想回叶里,最好能死在那里。”
他似乎在笑,“过上些日子,我陪你回去。”又停了一瞬,“我昨天晚上梦见自己一个人去了白泉关,孤单得很,所以看见你跑过来,就忍不住想带你走。这样说可以吗?”
我反问道:“所以遣散家仆也是你当时才决定的?”
他叹了口气,“你一跑出门就让盯梢的人去了,伊照,无论你来不来送我,都会有人把你带到我身边的。我很高兴你能来。”
他握住我的右手,嗓音压得极低,“以后就不会放开了。”
我咳了一声,“既然你醒了,我们就说说家父那件事。”
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的手掌也处变不惊地一点未动,于是继续说道:
“你没有解释过,所以我就认为不存在误会的可能。四年前我尚且当你是家人,眼下的情况我也没有料到……穆昀,我爹一个落魄郡王,你住在我家九年清楚他的为人,他被内卫下狱最后死在帝京连骨灰都收不回来——这难道是他的错吗!”
车轮骨碌碌滚过雪上,如同碾过心脏,我捂住脸,竭力把抽泣压了回去。
“你怎么有脸做到这一步?你怎么还能对我说这种话!”
他没有沉默很久,便轻松地道:“如果你到最后还是这么想,那我就只能陪你死在叶里了。”
我蓦然回头,“穆昀,你会遭报应的。”
他竟还躺在那儿,笑意盎然,“是。所幸已经遭过了,以后就不会比这更难过。”
叶里在大昭西北,白泉关在最北的北面,小时候同母亲住在京城,记得人人谈此色变。娇生惯养的人,总是看不起艰苦的环境,就像我初来叶里天天哭闹,长到这么大,离开叶里去漠北,仍然怕得要命。
就算家里没钱没权,生计全靠我冒仿古画卖去当铺维持,我本质上也还是一个娇气又胆小的人——正是我最看不起的那种。
事实上倒了几番车马,在浑身上下的骨头快要散架的时候,我竟然觉得黄沙漫漫中的落日很漂亮。
白泉关内就是曲黎城,穆昀从前参军的地方。他那时对我们很少说起这里,问他是不是太过辛苦,他自然否认。曲黎与京城贵胄眼中的不毛之地千差万别,边境百姓熙熙攘攘,商队的骆驼排在我们前面等待放行,至少有三十丈远。
一路上没有遇到刺客,护卫也越来越多,想来圣上放弃了中途截杀的招数。穆昀前几日命人携信至京,连今上也敢挑衅,我已经不去想他要做什么。
年前刚休战,朔州卫大营暂驻在城外,将领们或住府馆或住官署。当穆昀拎着我旁若无人地进入城主府,我立刻明白了他在这座城中的地位。他在叶里三年,百姓视他为衣食父母;在曲黎的日子虽然零零散散,却也撑得起他的威望。
年轻的副官军师们在前厅迎接,皆目不转睛地瞪着我看。
穆昀轻飘飘掷了两个字:
“家姐。”
我控制不住一脚踹了上去。
大家面面相觑,立刻肃然站好,收起脸上的调笑。
半晌,一个圆脸的士兵怯生生地问:“您……真是穆君的姐姐?看起来反倒年轻些……”
“我是他大爷。”
自此,周围的人纷纷认定我就是他姐姐,因为不是亲姐姐怎么敢自称是这个大魔王的大爷。
然而我已经不情不愿地当了他的糊涂妹妹近十年。
入城当晚,他将我安置在他房间隔壁,派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照看我。按理说他远道而来将领们应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但酉正饭后穆昀就去了书房,一直没有回来。城主是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半年前就卧床不起,将一切事务都交付给军队,而军队的重心是谁则不言而喻。
近年来狄戎南侵,镇守边疆的重要性上达天听,大昭子民都知晓朔州卫劳苦功高。二十万朔州卫占有国朝三分之一的兵力,军内大多是刀口舔血的老兵,加之漠北气候苦寒,内地的人都不愿意委屈自己的父兄来此戍边。它是个极为保守的卫所,被人尊崇,却被人无视。
我从未听说过穆昀在北方的军中有极大的势力,也许正是如此,圣上才会不明所以地把他贬回曲黎,让他如鱼得水。
派来的姑娘叫做津云,是被穆昀从曲黎的歌舞坊里买回来的,在城主府中当了五年侍女,生得清秀可人,做事滴水不漏,套话十分困难。
我要来纸笔写了两封信,让她交到驿站去,她欣然答应,并告诉我将军说过不限制我的自由。
她掩嘴笑道:“郡主不用担心,我们曲黎虽不如京城,与叶里还是不相上下的。”
我脱去沾染沙尘的外衣,淡淡道:“我这个郡主无名无份,做不得数。眼下要沐浴,劳烦你出去了。”
她顺溜地改了口:“姑娘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说,不要客气。”
睡到一半,忽然醒过来。火盆燃得正旺,我从被子里抽出手摸索,枕边陷下去一块,再往上,就被人拿住重新塞了回去。
黑暗中可以听到雪花敲打窗棂的声音,悉悉簌簌,像雾里的细语。
我翻了个身面朝里,他仿佛低下头,轻轻地道:
“小时候也是这样,你大概不记得了。你偷了我的课业回房抄,忘记还给我,我过去敲门,你怎么也不醒,只能从窗子进去。自从我来了你家,你就学会了锁门,但总是忘记把窗关严。”
被子蒙过头,睡前喝的药让头脑昏昏沉沉,我闭着眼,心却跳得极快。我没有能力把他赶出去,他也没有能力强迫我做其他事,所以躺着最好,不要搭话,不要动。
额头上多出一只温热的手,他低笑道:“比昨天好些了。伊照,女孩子手上不要拿刀。”
他隔着被子按住我伸向枕下的左手,俯下身,让我对着他的剔透的眼睛。
我看不清他的脸,呼吸急促得不行,他凝视的目光在咫尺之间如有千钧,我不想承认害怕,始终没有躲开。
“伊照,你以前离我太远了。”
那只手向下移着,夹了夹冰冷的鼻尖,封住了口。他隔着手背印下嘴唇,“这样就好。”
他的嗓音很温柔,“你想知道的,在这里都可以弄清,我不会拦你。睡吧。”
*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晴好,府中的积雪化掉了一半。午后我坐在藤椅里晒太阳,城主府的家丁送来一只毛色纯白的小狐狸,说前几日将士们去草原狩猎,穆君抓了两只雪狐,今日特意差人送给姐姐。
他毕恭毕敬地说:“将军自己留了一只比这还小的,不过巴掌大……还解释什么家姐比他大一岁,自然也就要大些的狐狸。”
知根知底的津云扑哧一笑,“将军与姑娘自小长在一处,想必情谊不同于他人。姑娘来时,倒是有不少兵觉得不妥,但穆君对姑娘尊敬成那样,我看他们什么心思都没了。”
家丁憨憨地摸着脑袋:“是呀,亏您不是穆君妹子,不然得被那些心直嘴快的人调笑了去。咱们这里民风不同于别处………”
津云呵斥道:“好生放肆,还不快回去做事!”
小狐狸在她怀里扭着腰,尖尖的嘴咂了咂,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姑娘抱抱吧。”
我在椅子上往后靠了些,“先把它洗干净再说。”
“……狐狸不能洗,毛会卷。”
“那就不要了。”
她神情怪异地望着我,我低下头继续看书。
我总觉得人人都在做给我看。
晚上喝过羊肉汤,房里无人,我摊开纸写了第三封信。多少年没认真写过字,这回不仅写的极慢,脑力也耗费许多。前两封分别寄去了叶里的典当行和江府,这一封则是要寄到京城去的。我刻了印章,封了火漆,把信压在十层画纸下。
津云叩门进来,一手举着烛台,一手揽着只蔫巴的卷毛狐狸:
“姑娘抱抱它吧,刚刚闹脾气呢。雪狐通人性,姑娘和它说说话,不定就好了。”
我放下画笔,双手接过身上还留着皂荚清香的小狐狸,对着它琉璃珠似的眼睛道:“我不喜欢你。”
说完,拉起一只粉色肉乎乎的前掌在颜料里蘸了下去,按在纸上没画完的梅树梢。
“你画画怎么样?”
四只脚掌涂了各种颜色的小狐狸在画纸上乱踩,委屈得都快哭了,我才笑出来。
“嗯,辛苦你了,明天我来给它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