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风雪迷漫欲断魂(1 / 1)
惨白的云,把天絮得厚厚的。凛冽的北风,在空旷、荒寂、静穆的原野上呼啸。路旁的枯草,被寒风扬起,漫天打旋。前边的土坡上,有一新坟。纸扎的白色魂幡,前仰后合,好像忉怛欲绝哭悼亡魂。
天,开始飘雪了。
云英在寒冷的旷野小路上踽踽独行。走一阵,停下来,回头望望。离杨家寨越来越远了。那灰色的村落依稀被空中的飞雪搅得轮廓模糊。她盼望山伯追上来,唤她回去。他,他不会来,他已伤透了心。可怜的好人,奶奶,婆婆,为什么你们也不送送我,竟如此绝情,唉,结婚三天三夜一场梦!痛苦的梦,伤心的梦,断肠的梦,丢脸的梦!如果这真是梦多好!正像在省城做的那迷人的使人陶醉的梦。那英俊的小伙子追着她,她躲在花丛间,他的脸离她的脸越挨越近,他要吻她,搂住她的腰……她醒了,怔怔的,半天不愿动身,怕惊动了那个梦。
她踌躇前行。她周身冻得麻木。她又含泪回头凝望那本来属于她的村庄,新婚的村庄,将会失去的既留恋又伤心的村庄。人家的新婚,多么幸福,多么美满,多么甜蜜,多么欢乐;我的新婚,羞辱,罪恶,痛苦。结婚第一个夜晚,挨骂,受辱,写检查;第二个夜晚,低三下四,赔礼道歉。可他只是一句话:不彻底写出来,就别想和好;第三个晚上眼含热泪,进退唯谷,通宵未眠-------他冷若冰霜。她似变成罪人,坐大狱,没脸再呆下去。回到十八户又怎样?我会混到哪里去?
朔风伤心的呜咽,雪花悲哀地飘落,坟头的白幡刷刷的抖动。苍天愁惨,大地悲怆,长空迷漫。云英一颗无靠的心,好似那被寒风挟持的雪花,在清冷浩茫的空中飘游,飞荡,旋转。
她,又停了步。仰起脸,合上眼,任那冰凉的雪花往她眼上,脸上,嘴上落。她,又蹲下。两眼痴痴地瞅着被“天堂”甩出来的雪花,和她一样命运的雪花惨白的令人寒颤。她的眼呆滞了,她的脑呆滞了。在她的脑中和眼膜上眏出了幻像——山伯那英俊的脸,山伯那愤怒的脸,山伯那幽恨的脸,山伯那痛苦的脸。她多么盼望他跟她说一句话,慰籍一下她那受伤的心,留在他身边,向他道歉,再一次,求他宽恕……她睁大眼,那模糊的脸又倏忽消失了。她,又站起来,回头眺望,眺望那牵心挂肚的杨家寨。那杨家寨,依稀变成一团迷离的乌云。那飞舞于空间的欢乐的、凄楚的、放纵的、风流的短命雪花,好似晶莹的小胡蝶,遮住村庄,遮住山伯的脸。那肆虐的雪花打湿她的脸,又打湿她眼;脸上滚落着水珠,眼睛里滚落着泪珠。是她在流泪,还是雪花在流泪?是她在哭,还是苍天在哭?
她望着,望着,杨家寨,杨家寨,翘首企踵地痴痴望着,归心似箭的惶惶地望着,突然间,她撒腿往回跑。跑得那么急,跑得那么快!寒风掀卷着她的大衣,吹扬着她的头发,提包在她手上摇摆,雪路向身后退缩,路旁的小树向后倒去,凛冽的朔风用力拦她,她的脚似乎驾上乌云。漫天风雪中,她似乎变成了一只狂飞的鹰。鹰不是追逐猎物,而是寻找情侣,寻找新郎!
新娘啊,泪水满面的新娘,透过冰凉的泪水,穿过迷茫的原野,看见了!她看见了山伯,看见了正在奔来的山伯,看见了正向她招手的山伯。她周身奔涌着欢愉,她忘情的迎他奔去,她去拥抱他,吻他,跟他高高兴兴回家去。旧事永不再提,“误解”一笔勾销,一切从零开始。她又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只要他来了,说明他爱她,他需要她。她还是他喜爱的妻子,他还是她称心如意的丈夫。我发誓忠于你,永远忠于你。卜三、二歪、高才、朱民我都不要,永不再搭理他们。她飞跑着,上气不接下气,她不肯放慢脚步,她多么想一步跑到他面前,哭诉她饱受折磨的心,殷殷思念之苦!
她离杨家寨越来越近了,村庄的轮廓已看清楚。唉,村边杳无一人。她飞跑的脚沉重起来。她抬头望,苦苦的望,他在哪里?哪里有他?她站在雪地,看不到他的影子。他,根本没出来追她。空的,一切物象都是假的。英俊的影子没有了,脑中的“天堂”倾塌了,美好的希望破灭了。她傻愣楞地站在那里,重感幻灭的痛苦,痛苦的幻灭,难耐的空虚,空虚的难耐,难忍的寒冷,寒冷的难忍。
慢慢地,扭回头,回转身,一步步向前挨。
浩瀚的原野,一眼看不到边。脚下的路,被皑皑雪花掩藏。眼前的空间大地,似乎变成白茫茫的苦海,又似乎变成冥冥地狱。
两只穿着棕色高跟皮鞋的脚,在洁白的雪花覆盖的小路上,踆踆行进,仍然是三步一驻足,五步一回头。眼眶的泪水溢出来,又满了,满了,又溢出来。被风雪打疼的脸,红一阵变白,白一阵变紫;她的心怨一阵,恨一阵,痛一阵,悔一阵……
铅色的天,骤然黑下脸来。寒风的呜咽变成呼啸。飘旋的雪花愤怒起来,疯狂地撞击着人间万物。仿佛天在摇、地在晃、苍茫大地在颤抖。
悲怆欲绝的云英,伤透人心的新娘,孑然一身,在暴怒的风雪中彷徨。渐渐地她的身影模糊了,隐约间可看到她那乱发的飘动,大衣的翻卷。
在她身后,留下两行脚印,两行浅浅的雪坑。那漫天的雪花,争先恐后的挤进去,刹时间,脚印消失了,仍是一片惨白。好像人间根本就不曾有过这两串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