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她的手上,又何尝没有沾染这几千人的鲜血呢?(1 / 1)
西儿回到小院时已近晌午,她把药交给小武去煎,一个人坐在院里掉光枝叶的老槐树下的台阶上发呆。
一大早就出门,临近晌午还没有回来,元麒正急着要出去寻找,却见西儿一副失落的样子回来,一进门便坐在树下蹙眉沉默。刚刚落下的心又隐隐不安起来。
元麒站在门口望着西儿,两道英气的黑眉不自觉的微微拧着,含黛从窗户里看向外面的俩人,眼底不由黯然。
杜唯清回了阮府后,午饭也没有吃,一回去便把自己关进房间,安静的仿佛沉睡过去,没有一点动静。
阮素依放心不下,借着借书的明目,往杜唯清在别苑的居处而去。院中小径清冷,秃枝盘曲,空气里游荡者冬日特有的凄冷凛冽。
杜唯清的窗户半掩着,冰凉的寒风穿梭袭入,涌进房间发出“呼呼”的声音,攫取着本就不多的温度。阮素依步履骤停,温婉双眸从展开的窗棂看入,丝丝凄然渐渐蔓延满眼眸。
杜唯清面色沉寂的坐在红木书桌上,寒风撩动着他的衣袖,翻卷着桌上的纸笺,一眼便一室冷清。他面前摆着那把她最珍爱的、赠予他的杉木古琴,修长白皙的手缓缓抚过,眉头深锁,眼底漫漫苦楚哀伤。
风弄衣袖,凉彻肌骨,可他浑然不觉。他想起西儿在花坊前盈盈双目,扑满无奈悲凉:“我们一开始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书生,就当没认识过我吧。”
琴弦在手掌的重压下无声地凹下去一段,骨节修长的五指被勒出数道深深的痕迹。
阮素依站在窗外看着他清俊雅致的侧脸,眼眸低垂,他又想她了。
阮素依没有让丫鬟上去敲门,在别苑立了一会儿,便离去了。她满腹心事地走在长廊上,竟没有注意到迎面而来的瑶痕。
瑶痕朝阮素依施了一礼,道:“阮小姐。”
花坊凋敝之后,老鸨遣散众人,这些女子常年卖笑为生,整日涂脂抹粉,卖弄风骚,好逸恶劳,自然不会做别的活计,不少人又重操旧业,流落到汴京各处的烟花之地。瑶痕不愿再屈身青楼,却又无处可去,多年积攒的一点积蓄都替陌甲那次闯楼赔了琴台,离开花坊后,只支撑了几日便已步履维艰。汴京不少纨绔子弟听说蠢蠢欲动,纷纷纠缠着不放。杜唯清日日守在花坊门前,起初只是可怜她一个单弱女子,便暗中从自己在阮府的薪金中取一点接济。后来阮素依请示过阮父后,将她接入府中为家妓。阮父阮治亭为人耿直,为官清廉,虽然身在勾心斗角的官场宦海却也是个通情达理的豁达之人,不甚拘泥于世俗眼光偏见,收留了瑶痕。
阮素依回过神来,看看瑶痕纤弱的身子在寒风里微微发抖,便道:“冬日天寒,姑娘病还没有痊愈,少出来走动的好。”
瑶痕微微颔首,道:“小姐这是从别苑回来吗?”
阮素依面上闪过一丝凄笑:“是。去向杜先生讨教了一曲。”
瑶痕早已从她的神情里察觉端倪,虽说阮素依知书达理,温婉动人,身份高贵,引得不少豪门子弟竞相折腰,纷纷拜倒。但不同于表面上的温顺娴静,阮素依的骨子里还是有那么几分执拗与傲然的,否则她也不会放着一京城的达官贵人待如君子、不肯相近,而对一个无权无势的清寒书生青睐有加。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世间原本就红颜易错付,一生难安妥。
瑶痕不由想起陌甲那张冷峻的脸,不自觉惆怅涌满心间。
休养了几日后含黛恢复得已然差不多,精神也好了许多。这日天气清明,一扫一冬以来的颓蒙不振,日光和煦,元麒正在院里指导着含黛舞剑舒活筋骨,西儿坐在老槐树下,浅笑盈盈地望着他俩。四四方方的小院里一派静谧恬然。
忽地大门骤开,满头大汗的小武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他边喘气边道:“干尸·····城里······城里又发现了·····干尸。”
干尸是在城郊的一片树林发现的。元麒、西儿和含黛赶到时,官府的差役正将一个面如死灰的健硕男子抬走,周围围了一圈闻声而来看热闹的人,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西儿看着担架上全身冰冷发灰的男子,印堂发黑,嘴唇暗紫,毫无疑问是因阳气损耗殆尽而亡,心头不由浮上一丝不忍与愧疚,忽然感觉手上一股温热传来,抬眸,元麒握着她略微冰凉的手,冲她轻轻一笑。
西儿勾起一丝苦笑,不留痕迹的抽出手来。含黛眼光扫过,眸底波澜不惊,若无其事。
元麒上前一步,在差役动身之前手指轻点男子额际,渡了一些真气给他。男子嘴上的暗紫消弭,阴森的灰白面色也柔和了不少。
领头的差役奇怪地盯了元麒几眼,只见面前这个年轻人一身英气,宛如帝王,指尖点中之处,似有金光流溢,男子的面色也在渐渐恢复正常死人面庞。
围观的群众见此异状不由议论纷纷,眼神怪异的打量着元麒一行人。
领头的差役觉察诡异,只能壮了壮胆了干咳了声提高嗓门道:“快走开,别挡路。”却只站在一旁动也不动,也不敢上去碰一下元麒。
元麒渡了真气,问道:“请问最近京城常有干尸出现吗?”
差役点点头道:“是,这已经是三日内的第五具了。”
西儿和含黛不禁心头一沉。
眼见人越围越多,领头的差役没再多话,指挥着手下的人把干尸抬走,一面前行一面回头打量着元麒,神色疑惑。
消失了许久的小武突然跳出来,面带忧色的对元麒几人道:“师父,我刚才已经打探过了。最近干尸频现,而且是在天子脚下,再加上一冬无雪,城里现在谣言四起,说什么妖魔降临,有大祸临头,整个京城人心惶惶。这件事更是惊动了朝堂,当朝宰相阮治亭已经在着手调查了,刚刚那几个差役就是阮治亭专门派来的。”
含黛道:“那人面色呈死灰状,眉间隐有妖气,阳气尽失,若非元麒渡了真气给他恐永生永世无法超生,到底是谁如此残忍阴辣,竟以吸食男子精气这样的妖邪之法修炼?”含黛未上过芷阳山,对纤魂子吸食人间精气修炼之事并不知情。
西儿回想起缠在裹尸绫里一具具冰冷的,了无生气的干尸,想起他们僵硬的四肢,死灰般的面庞,瞪大的眼睛里阴森森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扭曲和恐惧,可见他们在死前最后一瞬,意识灵光返照的最后一刻,是多么苦痛绝望,但又逃不开面前狐狸头恶魔般的钳制,只能如无声无息地任人宰割,流逝干身体里每一丝精气,成为空荡荡的行尸走肉。虽是身不由己,但这些恶行她毕竟参与其中,她的手上,又何尝没有沾染这几千人的鲜血呢?
元麒略略向含黛和小武解释了芷阳山上千具干尸的来历,小武听得目瞪口呆,不由从西儿身边退开一步,看她的眼神也变了几分。
含黛倒是平淡无语,中间偶感惊诧却也是稍纵即逝。听罢,她镇静开口:“既然可以确定这些干尸和之前的一样,就说明是纤魂子在人间兴风作浪。只是我不明白,妖之修炼有诸多方法,纤魂子为何要选择这种违逆三界规律、天地难容的方法呢?”
小武看了西儿一眼,道:“吸食男子精气算什么,兽鬼不也冒着毁天灭地的风险盗取灵珠吗?妖性本就诡诈多端、猖狂扭曲·······”
小武还想说下去,被元麒一脚截住。
西儿面色微白,垂首道:“那些人虽然不是我杀的,但我始终是帮凶,使她们更加肆无忌惮地残害无辜。”
元麒心中不忍,替西儿分辩道:“没有你纤魂子也照样会安排其他人去处置干尸,她既然处心积虑要依靠凡人精气修炼,就一定会找人善后不露破绽。”
含黛看了元麒一眼,压下心底的酸涩,不动声色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出纤魂子,免得更多人惨死她手中。西儿,你在她身边多年,有什么办法吗?”
西儿道:“洞主·····纤魂子和刹乔不屑亲自出手勾引男子,都是锦儿姐姐代劳,找到她,也许能找到纤魂子·····”迟疑片刻,又说道,“锦儿也是被逼无奈,她本性不坏,有什么错我可以替她承担,求你们不要为难她。”
西儿和锦儿从小一起长大,锦儿身上的味道她再熟悉、敏感不过,即便隔着数条鱼龙混杂的繁华街道她也能感知到她的存在。找到锦儿不是难事,但她担心的是元麒和含黛会对锦儿不利。
元麒看出西儿的忧虑,对她粲然一笑:“罪魁祸首是纤魂子,你们俩个不过受制于人,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西儿望着元麒明亮璀璨的笑容,原先怀揣的惴惴不安霎间烟消云散,心也忽然安定了下来,她抬头,对元麒报以一个感激的笑容。
几人返身城里。刚出近郊树林,便听到几个官差模样的人一边巡视着走来一边说着话:“听说了吗?阮大人府里的琴师也被抓走了,阮小姐都急坏了,好像是个书生吧,叫什么杜····杜唯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