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 19 章(1 / 1)
玲珑走得很仓促,她甚至没有时间和这个城市好好道别,没有时间和我们再最后坐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胡侃,吃完一顿饭。
我请了假跑去机场,情水恰好下午没有课,早已等在那里。
不同于我的上气不接下气,她神色安然如同在自家庭院里散步,气定神闲地对玲珑说:“你想好了?”
玲珑说:“我想好了。”
情水慢慢把手放在她肩上,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孤独终老虽然可怕,却远没有每天躺在自己不爱的人身边来得可怕。”
她的语气是如此寻常,好像在谈论天气,谈论任何一件日常琐事,但不知为何,我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感觉那像是一个预言。
情水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很神奇的存在,如果有人告诉我她能预言天灾人祸的话,我大概也不会有多少怀疑。
玲珑听了,说:“可是我觉得,孤独终老并不可怕。”
她的未婚夫似乎已经办好了手续,拎着她的皮包走来,对我们点头致意,然后玲珑便挽着他的胳膊向候机室走去了。
这时情水和我的手机同时震动。
我们掏出来一看,是Fiona在群里发来的语音消息,她说:“今天有事儿去不了啊你们帮我好好送送她,玲珑宝贝儿,婚礼我一定到场,送你一份大礼!”
情水双手插兜,靠在机场航站楼巨大的石柱边,看着玲珑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里。
我们都没有动。
她忽然说:“脉脉,你还记得念奴生病的时候吗。”
我说嗯。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说:“那时候,真好啊。”
“啊?”我莫名地看着她。
她仰着头,看着高挑的红色天花板,周围的行人三三两两地从旁边经过,仿佛只有她凝成了一个没呼吸的雕像。
“好像我们永远都不会失去彼此……也好像,就算那时候失去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她慢慢地说,“但我还是怕了,所以我逃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主动提起这件事来。
我说:“我们都很怕,包括念奴。可是我们不知道往哪里逃。”
——只要身在这红尘之中,便无处可逃。
情水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下头来看着我,说:“我在寺庙里听到了神的声音。”
如果别人对我说这句话,我会去摸他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烧,但说这话的人是情水,所以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脸上没有表情,继续说道:“那时候我每天半夜都在殿里一个人坐着,我睡不着。于是掌门就给了我一把殿门的钥匙。有一天晚上……”她顿了顿,道,“我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是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可我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说……什么?”我本能地问道。
“生死如魔,永无解脱。痛彻心扉,方证轮回。”
我和情水一起坐出租车回市区,路上看到玲珑在群里回复说,好,下个月见。
我对情水说:“别这么压抑了,念奴过几天就回国了,到时候聚聚啊。”
情水笑笑说好。
“等她回来咱们打麻将去啊。”我说,“好久没跟你们搓了。”
“你确定?”情水似笑非笑道。
我嘴角抽了抽,面前这个人在牌桌上十年如一日都是个大赢家,而且最不屑放水做人情那一套,跟她约牌局就得做好大出血的准备。
可是又听到她这种习惯性的,冷冰冰的玩笑话,我终于放下心了。
我是如此地害怕着,她们任何一个人在我面前露出那种脆弱而无助的表情,尽管当时她脸上隐去了所有的情绪,可是我还是感觉到了她的难过。
我从来不懂她,但我又最懂她。
还好,还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念奴还是健健康康的,玲珑也即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们还没走散,我们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彼此分担。
出租车堵在四环,忽然有淅沥小雨飘落,这个季节的雨,渐渐变得多起来了。
情水靠在车窗上,半垂着眼帘,低声说:“你听,是思念。”
我想起情水在机场说的话,不由又回忆起了当时在念奴病房里的情形。那时,有一次念奴牌瘾发作,玲珑拎着自己家的麻将到医院拉我们一起玩。
“二筒我碰了!脉脉你不用摸牌了。哈哈,我听了。”念奴左手扎着输液管,还顽强地用右手和我们对抗。
为了防止这家伙情绪激动手舞足蹈,情水管护士借了绷带,十分专业地把她的左手牢牢绑在了病床横栏上。
“那你出什么?”玲珑早就听牌了,正摩拳擦掌地等着胡。
“死心咯,我宁可换牌也不给你点炮。”念奴笑嘻嘻地说,“八万。”
玲珑失望地坐了回去。
“不好意思。”情水摸完牌就扔了出来,“我自摸了。”
病房里顿时哀鸿遍野。
“人性呢!”我抓着情水的胳膊摇啊摇,“你不让我们就算了,让一让病人啊!”
“对啊!”念奴很配合,“老娘都病成这样了!你还不拆杠给我点炮?”
情水笑道:“得了,今天不玩钱,一会把你们的筹码都赢过来,我给你们买饭去,OK?”
念奴:“哟,你很嚣张啊?以为我们弄不过你了是吧?”
情水:“是。”
我:“你别争了,还真是。”
念奴气鼓鼓地想了想:“我要豉汁凤爪,加干辣椒的那种。”
晚上回家的时候天色还早,我顺路拎了一包零食去鞋店,顺便取回我昨天放在那里修补的断了跟的小皮靴。
淼淼——就是那个嫉数学如仇的小姑娘,欢天喜地地抱着零食进屋给我泡茶去了,留下我和他爹在前厅坐着。
“你好像心情不太好?”他问。
“哦……没什么,刚送好朋友上飞机。”我说。
“但你不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的吧。”
我语塞。
他摊开手中的塔罗牌:“抽一张。”
我说:“没什么好问的……她跟着未婚夫回老家了而已。”
“为你自己抽的。”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疲惫地抬眼回视,一时没有出声。
良久,他低声道:“你真的……没有想问的事吗?”
淼淼端着胖胖的紫砂壶出来,斟满了两杯热茶放在我们之间的矮几上,袅袅雾气升腾而起,模糊了塔罗牌隐约闪着金光的边角。
水流撞击杯壁的声音听得人心里痒痒的。
情水曾经说过:“命这种东西是最说不好的。如果你上来就天胡,谁也拿你没辙,但只要你不是命好到那份儿上,我就有办法比你先赢。”
琴酒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在手里晃荡着杯子,有些意外地看着我僵硬的表情。
“哦……”她一手托着腮,慢腾腾地说,“我以为你早知道。不过,也没什么区别。”
是,也没什么区别。
我努力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问道:“那,所以,玲珑知道这件事?”
“啊。”她没什么感情地应了一声。
“那……你们当年就是因为这个分手的?”
琴酒皱着眉歪了歪头:“你怎么会这么想?”
路燃说:“不好意思,她跟一般人的思维不太一样。”说完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着头,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
有些人就是运气很好,好到一生下来,就能拥有我梦想了十年也得不到的东西。我就算起手摸到三幅成牌,不是庄家照样没用。
但我还是拍案下注了。
很久以前,我还以为,只要抓住十七岁树梢的那只蝉,就能留住一整个夏天。
茶香慢慢浓郁了起来。
“那,两条路。先看第一张。”他掀开最上面一张牌,微微眯起眼。
“太阳?”我凑过去看。
“不,是月亮。”他说,“代表恐惧。”
我拈着茶杯看他:“恐惧?我有什么好恐惧的。”
“也可能是举棋不定。”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你在犹豫不决,好像站在一左一右的岔路口,一边是光明大道,”他依次掀开左右两边的第一张牌,“一边是风雨交加,然而……”他继续掀开了最后两张牌,“你执意想要背负苦难,却又不知道自己这样是错是对。”
我说:“不,我知道自己这样是错的。”
他挑起一边眉毛。
“可是……”我没有再说下去。
人生就是这么神奇,十年前站在教室里背元素周期表的我一定不会想到,我有一天会坐在一间橡胶气味浓重的鞋店里,看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给我解读塔罗牌。
之前,我在路燃的病房里偶遇高琴酒的时候,才猛然想起来,玲珑曾经在面馆里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她说:“有的事你明知道结局,却还是执意要去做,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似的,其实是太天真了。虽然这是执念不可挣脱,却终究是太天真了。”
我表示同意。
然后她又说:“我不会劝你什么,我也知道你不会后悔的,反正你比我强大多啦。”
她不知道,其实我早就后悔了。
我在医院里叫住了琴酒,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大把的阳光从走廊尽头大敞着的窗户跌落进来,摔碎在地上。
我踌躇了一下,问道:“你……你还爱她吗?”
琴酒愣了,随即放声大笑。
我表情纠结地看着她。
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末了好不容易收了声,抹了把脸,甩了甩头:“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啊!”
她笑够了,整了整衣服,转过身扬了扬手,似乎在同我道别。
我迟疑着慢慢道:“可是……我还没有说是谁呢。”
她的手臂停在半空中,保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
好像那阳光被割开了一道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