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 20 章(1 / 1)
高考之后回学校的时候,我们班里很多人一起撕碎了手中的课本、习题、卷子,纷纷扬扬洒满了教室。
窗户没有关,教室里的电风扇还在嗡嗡转着,许多纸屑就被吹了出去,落到了楼下。
像一场不停歇的大雪。
楼下的学生们都还没有放假,不时有好奇的脑袋探出来张望。
那不是出自于对折磨了我们多年的背诵篇目或字母公式的某种愤怒,也不是出自于因为压抑了许久兢兢业业起早贪黑的生活终于结束的发泄,至少,对于我不是。
那只是一个告别的仪式。
有很多时候你以为这件事结束了就可以彻底和过去告别,可以大喊大叫,可以放手去爱可以肆无忌惮地将埋藏在心里的诅咒宣诸于口,可真的走到了结局,你又不想了。
我想过指着最讨厌的老师的鼻子臭骂一顿,把那门课的书撕成两半摔在她脸上,还要和所有人一起抱头痛哭一场,然后各奔东西。
可是,任何故事的结尾都是安静的,没有声音,没有光线,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什么都没有。
在这样的虚无里,任何的举动都显得多余了。
然而,只要人活在这世上,就不会有真正的终结,有时候你以为这事儿完了,其实后面还有无数的藕断丝连。
我们始终是互相亏欠的。
念奴在楼顶毫无形象地乱跑乱叫,简直像是个刚从原始社会跑出来的山顶洞人,Fiona还真陪着她疯,头发被风吹起挡住了半边脸,还兴奋地嗷嗷大喊。
天边是碧青和水蓝调和过的温润色彩,夹着一抹似有若无的云絮。
玲珑抱着她的吉他唱:我不知如何,我不知为何,你能对我讲出,天会有晴明无雨的颜色。我只看到树荫如盖,将我眼眸吞没。我四处找寻,如饥似渴,但眼前只有树木伫立,和我一同孤独着。
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在学校的天台上唱歌了,不知怎的,明明很欢快的曲调却带上了点伤感。
情水推开天台的门,手上拎着一瓶系着丝带花的香槟,冲我们晃了晃:“来,庆祝我们的高中生活结束。”
“哇,你太给力了吧!”念奴一个箭步冲过来,“哪儿来的?”
“其实是刀哥送给你的,我充当一下搬运工。”情水笑道。
念奴接过来摇了摇,纠正她:“是送给‘我们’的!”
嘭地一声,白色的酒沫喷上了天空。
那是我们青春散场的时候,烟火在空中炸响的声音。
被我留在一地狼藉的教室里的那个笔袋,里面装着一个被折成了很小的纸条,那是一首诗,最后两句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一年,我和路燃真的如同相隔了银河,无缘得见了。
在我们认识的这十年里,前三年只短暂地交往了一段时间,然后便分离了四年之久。之后复合也只是在一起了一年多的时间,然后我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分手。
先是对所有人宣称两人已经毫无瓜葛,然后又忍不住保持着有实无名的关系。
然后一次次下定决心说,当断则断,长痛不如短痛,拉黑了又加回来,加回来再拉黑。
如此往复。
整个人都神经质得不得了。
这样算起来的话,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少得可怜。
我冷静下来的时候,脑子里一般就是两种想法。一种是觉得这种饮鸩止渴的行为实在太蠢了不能再继续了,另一种是我们生命这么短为什么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爱谁就爱谁。
能多在一起一天,也是好的。
人都有贪念,我不想只是活着,我想要尊严,想要爱,想要晴耕雨读的相伴,想要在盛世太平里读一篇众人传颂的诗,然后念给你听。
这么多年以来,我都在翻越一座没有尽头的山,就为了看看那一头究竟有什么。
路燃说:“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我们本来就没有办法的。”
我很少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不由整个人都静了下来。
那是高三的时候,我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和他站在操场的角落里,这时候晚自习的预备铃声已经响过,跑道上锻炼完的人们也渐渐消失了。
他的脊背依然弯着一个不易发现的弧度,仰头看着在冬天黑得格外早的天空。
“你想要保护一个人,就要伤害一个人。”他就这样看着半明半暗的天色说道,“你想要得到一个东西,就要放弃一个东西。可有的时候,它们恰好都是同一件。”
我说:“我没听懂,哥。”
“哦,没什么。”他说,“我只是觉得大家在这世上活得都挺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苦衷,真的。所以,能互相体谅的地方,互相理解的地方,还是多包容一点。”
我笑笑:“你一直对别人都很好啊。”
“我倒希望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凑过去搂着他,隔着厚厚的衣服,他后背的伤口依然硌得我手疼。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他身上再小再久远的伤口,都会让你觉得心痛如绞。
路燃摸着我的头,说:“我想带你出去玩一趟,你想去哪?”
“丽江。”我毫不犹豫地说。
丽江,我们后来真的去了,那大概是我们两个走得最远的一次旅行。
如果我当时能再长大一点点,或者多跟情水学一点点,我一定能看得出来他始终隐隐的担忧和坐立不安的状态。
但我只是被眼前短暂的幸福蒙住了双眼,一直玩得很开心。
最后一天,他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消失了。
没有留下来任何讯息,我回到宾馆里,桌子上还放着我们两个的回程机票。
最后我一个人走了,飞机上左边的座位是空的。
酒吧里那个声音温柔的小哥在唱,时间是你的,离别是我的,北风是你的,泪水是我的,如果有天你要走,我会在前方等着。四季是你的,河流是我的,长夜是你的,墓碑是我的,你还是走了,我无可奈何。
我无可奈何。
我们私奔过了,我该满足了。
只是我总在想,你又不是懦弱,我又没有犯错,我们凭什么要错过。
路燃在回到北京那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本相册。里面有他拍的一些我在丽江时的照片,他在军营的各个角落用和我那些照片上同样的姿势,也拍了一套,然后把这两套拼到一起。
我坐在石桥上,他坐在单杠上。我蹲在牌坊下面,他蹲在部队大铁门下面。
我又想笑又想哭,觉得真是傻透了。
但愿君心似我心。
那时候念奴知道了,就说,你可真是够了啊,逍遥这么多年最后又回到同一个男人身边去了。
我说我哪有逍遥?
念奴没搭理我,自顾自对照着剧组的时间表一条条记自己的日程。
我奇怪,问她为什么不让助理做这些事。
“哦,她也会记的,我只是做个备份。”念奴说,“我想着,我现在要拍那个角色生性谨慎,万事不肯假手他人,想必不会什么事都依赖别人的安排。”
我咋舌:“你不累啊?”
“不累才怪。”念奴揉了揉额角,“但我停不下来。”
我给她点了加双份辣的意面,却被她推拒了。那天她从头到尾只喝了一杯冰水。
我说:“你该不会因为角色不吃辣也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吧?”
念奴的眼神迷茫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恢复了平静,说道:“哪有。只是……人总是会变的。”
在她和胡小刀决裂之后,我们也自然而然不再和他有所联系。后来没过多久,有一次商业场合上碰到了,他还过来和我打了招呼。
那时候他对我说:“我真的喜欢她,可是有时候她在我面前已经不再是自己。”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走路、说话、表情……那太可怕了,真的。与我朝夕相处的人里住进了另一个人的灵魂,我受不了。”他说。
我问:“你会不会想太多了?念奴进入角色的时候就是那样的,可是她从来没变过啊。”
“我知道她没变。”胡小刀叹了口气,“我能感觉到,她在挣扎着想摆脱掉那种附骨之疽一般的寒冷,那是她所扮演的人身上的感情,但同时,她又不想丢掉它们。”
“那你……最后跟她说的话,不是真心的吧?”
“当然不是,气话而已。我气不过她那么折磨自己,是我失言了。”
“不想把她追回来吗?”
胡小刀说:“想。但我还不够强大。”
我问:“你还想怎么强大?”
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然后道:“我现在还说不好。”
念奴从欧洲回来的时候,春意刚刚消退,整座城市开始进入夏的领域。我种在阳台的花儿发了芽,屋里的多肉植物却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我打开了电脑,开始逛购物网站,顺便参考要买给玲珑什么样的新婚礼物才合适——她之前三令五申,自己的婚礼拒收一切红包,我便盘算着买点精心挑选的礼物带过去。
这时候,外面忽然一道惊雷劈下,那声音响得我立刻打了个哆嗦。
那像是一道进攻的号角,千军万马化作瓢泼大雨紧接着从九天之上降下凡尘。
我站起来关好窗户,顺手拿起床上的手机打开社交网络,瞥见念奴最近发的一条是:“你听,是思念。”看了看时间,是一天前,大概还是她在欧洲的时候。
莫非昨天欧洲也下雨了?
底下无数粉丝回复,美女我们也想你,赶快回国我们组团去接机!
我兴致勃勃地刷着她那条状态底下各种精彩评论,却忽然被一个来电打断了。
接起来一听,是个陌生的男声:“请问您认识陈思思女士吗?”
我感觉大脑停转了两秒,我本能地觉得这名字耳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只觉得答案近在嘴边,却死活出不来。
“您好?”那边见我没回话,又问了一句。
终于,我觉得某根神经跳了一下,忽然就想起来了。
陈思思——这是念奴的真名。